第22章 孤灯渡劫

2025-08-16 4712字 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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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隔离区的磨砂玻璃,像一层冻僵的雾,将里外隔绝成生死两界。惨白的顶灯泼洒在空旷廊道上,金属椅的冷硬透过薄裤料硌进骨髓。消毒水的气味浓稠如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碎玻璃碴。我蜷在离玻璃最近的那张椅子里,右臂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仿佛这样就能隔着屏障,触到里面那缕微弱的心跳。缠满绷带的左腿僵首地架在另一张椅子上,每一次血液的搏动都牵扯着胫骨深处的闷痛,像有钝锯在骨缝里反复拉扯。

“哔…哔…哔…”

心电监护单调的电子音隔着玻璃渗出,微弱却固执,是这片死寂里唯一证明时间仍在流动的声响。这声音缠绕着李颉电话里淬毒的诅咒—— “等着收……” —— 如同冰蛇盘踞耳蜗,每一次“哔”声后都隐伏着噬咬的威胁。我攥紧了口袋里那枚U盘,冰冷的塑料棱角硌着掌心,提醒着“鬼楼”钱山上凝固的血,和陈启喉咙里喷溅的温热。

第一幕:孤灯守夜

走廊尽头换班的护士推着药车走过,橡胶车轮碾过地砖的声音空洞回荡。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一夜未换、凝结着泥污血痂的运动服,掠过裤管下绷带渗出的暗黄药渍,最终落在左腿固定夹板边缘磨破的皮肤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匆匆消失在转角。

窗外的天还是浓墨般泼不开的暗色,雨停了,风却更大了,呜咽着撞击医院外墙的保温层,发出沉闷的哀嚎。寒意从墙根、从地缝、从天花板每一个渗透出来的角落弥漫上来,裹住身体。我缩了缩肩膀,廉价夹克起球的纤维蹭着后颈,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痒。身体里的热量正随着心电“哔…哔…”的流逝而一点点抽离。

意识在寒冷和疲惫的撕扯下开始模糊浮动。眼前磨砂玻璃后那片朦胧的白,幻化出重叠的影像:

是陈数老师第一次在阶梯教室的黑板上画下围棋十九路星图,粉笔划过墨绿板面,发出清脆笃实的“哒哒”声,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深灰色羊绒衫的肩膀上,晕开一小片暖金色。“棋道是静水潜流,司珂,”他回头看我,眼角有细微的笑纹,“伏笔埋在最安静的子上。” 那时我大一,刚在省赛上输得一塌糊涂,坐在最后一排,手里还攥着被揉成一团的惨淡成绩单。

是高二暑假封闭集训,暴雨淹了老校区的配电房,闷热如蒸笼的棋室点着几十盏应急灯,蚊蝇嗡嗡乱飞。我盯着一盘残局额头滚汗,鼻尖几乎要碰到棋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来,指尖捏着一枚清凉的薄荷糖,轻轻放在我棋罐边缘。“心静自然凉,棋冷杀招藏。” 他声音不高,却像凉水浇灭了棋室里所有的浮躁嘈杂。

是三个月前校庆棋赛,李颉作为“杰出校友”端坐主席台,锃亮皮鞋踩在红毯上,镜片后目光扫过台下陈数略显清瘦的背影时,唇角那一抹冰凉的弧度。陈数当时正在给我讲一块角部的劫争,棋盘上的白子被他的食指点住,力道稳如磐石。“劫材是虚,人心是真。看准了,再落子。” 他的指尖在那颗白子上反复了几下,像在感受其下奔涌的暗流。那时,我并未读懂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沉重。

回忆的碎片裹着消毒水的冷冽气息,锋利地切割着昏沉的神志。陈启那张骷髅般灰败的脸,乐高积木拼凑的狰狞人形,天花板上反转的“锁孔”,U盘插入时陈启脖颈喷溅的粘稠热血,屏幕里滚动如瀑的绿色账户数字…李颉淬毒的低语…所有画面轰鸣着压下来!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像受伤小兽的哀鸣。我猛地弓起身,双手死死抓住因寒冷而僵硬颤抖的膝盖,指甲几乎要抠进厚硬的裤料里。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粘腻的凉意贴着脊柱上爬。不能想!不能乱!他还在里面!那微弱的“哔…哔…”声就是我的锚!

第二幕:暗室囚徒

时间在ICU的玻璃墙内外,以不同的方式被拉长、碾压。

隔离病房内。恒温的25度,恒湿的55%,空气被层层过滤净化,带着一种接近真空的、无菌的冰冷气息。维生仪器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恒定而执着,像某种冰冷的生命潮汐。

陈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被子盖到胸口,只露出一双被氧气面罩覆盖大半的脸。面罩的透明塑料内侧,随着每一次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呼吸,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又迅速消散。这薄雾的每一次生成与消失,都艰难无比。

左腿被层层包裹,高高架起,像一个不属于他的、沉重的白色雕塑。纱布绷带下是彻底的麻木和一片被彻底捣毁后的空洞——膝盖以下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存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彻底遗弃的虚空感。这感觉比痛更可怕。它像一个张开的黑洞,吞噬着残存的意志。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海。断续的、破碎的念头如同缺氧的气泡,艰难地向上挣扎。

(一片刺眼的白光炸开!是仓库顶棚被气浪掀飞的瞬间!灼热的气流裹挟着铁屑和粉尘扑面而来!他下意识转身扑倒,把那个年轻惊惶的身影死死按在墙角!后背承受了恐怖的冲击!腿上传来椎心刺骨的撕裂感!司珂!快走——!念头未落,剧痛己吞噬一切…)

(陆行川老师枯瘦的手指点在墙上那副歪斜潦草的棋盘上,血珠正顺着他嘴角淌下。“密钥…逆…锁孔…棋…在金柜角…”他的手抖得厉害,浑浊的老眼里全是燃烧的不甘。自己当时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指甲掐进掌心:“老师!坚持住!再说清楚一点!”可那目光却己涣散,只对着墙上的棋,喃喃:“…劫争…杀…光了…才…” 仓库大门被猛力撞击的声音如丧钟响起…)

(“哥…” 一张扭曲变形、混杂着疯狂与绝望的脸凑到眼前,是陈启。他手里攥着一个用乐高胡乱拼凑的人形,塑料块尖锐地硌着他的掌心,也硌着自己的眼。“钱…都给了棋了…输了…就没了…他…也要输了…” 他咯咯地怪笑,指着墙上那片深褐色的霉斑,像个守着腐烂珍宝的守财奴鬼魂…)

“嗬…” 一声极轻的气音从氧气面罩下逸出,带动了脸颊僵硬的肌肉。他的手指在身下洁白的被单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三个无声的轻点——对门外守候者传递的信号——仿佛耗尽了这波意识的最后一点能量。更沉重的黑暗弥漫上来,带着海水的压力和刺骨的冰寒。

司珂…外面的风…似乎更冷了…

第三幕:毒蛇叩门

廊道上惨白的灯光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我的眼皮沉重如山,每一次试图抬起都仿佛需要撕裂粘连的筋肉。寒冷和极度的困倦像两条冰冷的蟒蛇,勒紧了西肢百骸。意识浮沉间,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去,冰冷的墙壁成为唯一支撑。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无比的叩击声,不疾不徐,在空旷死寂的凌晨走廊里,像鼓点敲在绷紧的鼓皮上,异常突兀!

心脏骤然缩紧!睡意瞬间被驱散,如同兜头浇下一桶冰水!我猛地睁开眼,身体本能绷紧,动作快过思考!缠着绷带的左腿被带动,剧痛瞬间炸开,让我眼前发黑,身体剧烈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墙面才稳住身形。

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钉向声音来源!

走廊尽头,电梯间的阴影边缘。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斜靠着墙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看不出品牌的深灰色夹克,质地柔软挺括,里面露出半截浅灰色羊绒衫的高领。双手随意插在夹克口袋里,姿态甚至有些闲适。

但光线只勾勒出他的半边身体。

另一半,恰好被电梯间凸起的承重墙投下的浓重阴影吞噬,使得他的面容也隐没在明暗交界线里。只有嘴角微微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弧度。像一尊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地狱的诡异雕塑。

没有脚步声。他像从医院的阴影里首接生长出来。

寒意如同实质的冰针,从尾椎骨瞬间刺到头顶!左手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U盘冰冷的棱角!是他!是李颉!或者是他派来的人!那冰冷的、带着死气的压迫感不会错!

“睡得还好?” 阴影里的男人开口了,声音是刻意压低的,带着一种假惺惺的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打磨着神经。他微微歪了歪头,阴影随着动作晃动,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守着个半死的人,挺辛苦吧?”

每一个字都如同蘸满毒液的针。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像拉到极点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右腿积蓄着微薄的力量,准备着最原始的反击或逃跑。目光死死钉住阴影中那点冰冷的嘴角弧度,试图穿透那片黑暗看清他的脸。

“啧,” 阴影里的男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咂嘴声,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残酷的玩味。“忠心可嘉。可惜,忠心救不了他的腿,更填不满阎王的生死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我紧绷的恐惧。“钱在哪里?那老东西笔记本里的东西在哪里?乖乖说出来,或许…”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正要拿出什么。

“——在这里!”

一声低哑却饱含狂怒的嘶吼并非来自我的喉咙!

声音来自——

ICU隔离区的磨砂玻璃门内?!

紧接着!

“砰!哐啷啷啷——!!”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金属支架倾倒、玻璃瓶稀里哗啦碎裂的刺耳声响,猛地从隔离病房里爆发出来!

阴影里的男人猛地转头!脸上那份阴冷的玩味瞬间被惊愕取代!

我像被闪电击中!猛地扑到磨砂玻璃上!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炸开!只见病房内灯光剧烈晃动!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厉鬼的尖叫瞬间撕破了所有的死寂!

“滴——!滴——!!” 尖锐的红色报警灯疯狂闪烁!

一道身影,正从那张洁白的病床上扑倒在地上!是陈数!他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量,竟然拖着那条被层层包裹的伤腿,硬生生扯断了手臂上的输液针头!整个人连同半边倾斜的病床一起翻倒在地!打翻了输液架!药瓶碎了一地!殷红的鲜血正顺着他扯脱针头的手腕,以及高高架起的伤腿绷带下迅速晕染开来,在白得刺眼的地板上扩散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腥红!

“老师——!” 嘶吼冲破喉咙!

病房内一片混乱!几个深绿色的医护身影如同受惊的蜂群,猛地从各自位置扑向倒地的身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手忙脚乱!警报声、急促的脚步声、焦急的呼喊声乱成一锅沸粥!

“血压骤降!”

“快!心外按压!”

“大出血!加压止血带!”

“准备肾上腺素!”

玻璃门外,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拳头疯狂地、毫无痛觉地砸在冰冷的磨砂玻璃上!骨节瞬间渗出血丝!“开!开门!开门啊——!”

阴影里的男人站在原地,身体依旧有一半在黑暗中。他脸上的惊愕在混乱的光影中迅速褪去,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重新浮现,甚至带上了一丝更深的、近乎愉悦的残酷。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慢慢拿了出来,手里并没有武器,只有一枚小小的、反射着冰冷光泽的U盘形状的银色钥匙扣,被他随意地抛接了一下,又稳稳握在掌心。

“哦?” 他朝着混乱的病房方向,朝着在玻璃门外如疯兽般徒劳冲撞的我,用那刻意沙哑的嗓音,轻飘飘地扔下一句,“看来,等不到你‘收’了。” 声音里充满了恶意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如同滑入水底的墨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电梯间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枚被他抛接过的银色钥匙扣留下的冰冷反光残影,如同毒蛇鳞片划过视网膜,烙印在惊魂未定的视野里。

廊道里,只剩下刺穿耳膜的警报嘶鸣,医护人员声嘶力竭的呼喊,玻璃门内那不断扩大蔓延的刺目猩红,和我砸在玻璃上、一次次被弹回、指骨血肉模糊的拳头。

冰冷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顶灯惨白的光。劫灰未冷,孤灯欲灭。那盏在死境中倔强点亮、沟通两岸的微弱心灯,在毒蛇冰冷的叩门声中,在自毁的决绝里,剧烈地摇曳着,光芒暗淡,似乎随时…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