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监护仪刺耳的尖啸声像钢针扎进耳膜,撕碎了病房里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红光疯转,映得陈数老师青紫色的脸如同鬼魅。医生护士的身影在狭窄空间里刮起白色的旋风,冰冷的命令声、器械碰撞的金属声、氧气面罩下那令人窒息的“嗬嗬”声混作一团,像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死死扒在隔离帘边缘,指甲抠进塑料门框,冰凉的塑料碎屑嵌进肉里也毫无知觉,眼睛死死钉在缝隙间那张急剧变化的脸——生命的光正从他灰败的皮肤下飞速流逝。
“肾上腺素!快!建立静脉通道!”主治医生额头青筋毕露,吼声压过警报。
“血压测不到!60/40!”
“准备电击!”
嗡——!电极板贴上陈数赤裸的胸膛,那瘦骨嶙峋的胸腔在强力电流下猛地弹起、又落下,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
我胃里翻江倒海,冷汗浸透后背。每一次电击,都像重锤砸在自己心上。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爬行。不知过了多久,那疯狂扭动的绿色波浪线才如同被驯服的毒蛇,渐渐平息下来,重新拖拽出微弱却规律的曲线。警报停了,红灯熄灭,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敲着令人心惊肉跳的丧钟。
“暂时稳住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但紧绷的脸,眼神锐利地扫过我,“肺栓塞引发严重心脏供血不足,呼吸一度衰竭。病人基础太差,感染加重,还有多处隐匿的内伤…你是他什么人?”
“学…学生。”声音哑得厉害。
“学生?签字的也是你?”他眉头锁得更紧,“病危通知书。立刻通知他能负责的亲属!这不是学生能承担的!”
“他…没有别的亲属。”冰凉的绝望包裹住心脏。
医生重重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他需要的是监护人和强大的医疗支持,还有钱!你现在能提供的,只有签字和不添乱!”他递过一张纸,上面盖着触目惊心的“病危”红章,“下一个西十八小时,是鬼门关!没有好转,准备联系殡仪馆吧!”
冰冷的字眼像淬毒的针,扎穿最后一丝侥幸。签下名字时,手抖得无法控制,笔迹歪斜得如同孩童涂鸦。医生离开后,病房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消毒水的死亡气息里。我瘫坐在陪护椅上,浑身脱力,手臂上在仓库被碎石划开的伤口又在隐隐渗血。疲惫如深海般淹上来,意识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裤兜里那本在仓库中捡到的、裹满泥污的小册子,边角突兀地刺痛了我的大腿。混沌的思绪像是被这点细微的刺痛劈开一道缝隙——那是《富和村志》!在仓库东南角水泥封孔旁,一堆破麻袋下发现的!当时情况危急,匆忙塞进口袋,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一股冰寒彻骨的首觉瞬间攫住了我!为什么偏偏是《富和村志》?为什么出现在那个被刻意摧毁的密钥孔洞旁?难道…它被仓促遗落,并非偶然?!
心脏擂鼓般狂跳起来。我猛地抽出那本小册子。封面脏污不堪,边角磨损卷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仓库里的铁锈机油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颤抖着翻开内页。纸张泛黄发脆,密密麻麻的铅字记录着村庄沿革、风土人情。
目录…在目录!我的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过条目:田亩水利、氏族源流、乡贤名录…手指停在某一页,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目录页夹着的两张折痕极深的剪报!
一张是旧报纸剪下、早己泛黄的豆腐块报道:
标题:《优秀教师陆行川放弃省城教职 携先进理念扎根我市一中》
**配图:年轻英俊的陆行川站在一群兴高采烈搬着桌椅的学生中间,背景是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远处可见一栋刚刚封顶的教学楼轮廓。**拍摄日期水印模糊,但依稀能辨出年份。报道正文内容无非是赞扬其扎根基层的教育精神。
日期水印!年份!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陆行川老师那张班级合影上的日期——“200X年X月X日”!与这张剪报照片水印上的年份…完全吻合!
是巧合?还是必然?那个“星位奠基日”?!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指尖僵硬地翻到第二张剪报——是一则更小的地方新闻:
标题:《富和村土地征用补偿协议达成 市重点工程一中新校区建设获关键支持》
正文简短提及: “在陈启等村民代表的积极配合协调下,富和村顺利完成相关地块征用,确保了一中新校区建设如期推进…”
发表日期…赫然就在“星位奠基日”报道之后一周!
陈启?!陈启!
陈数老师的哥哥!那个在陈老师口中早己“外出打工、杳无音信”的亲哥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条和一中新校区建设密切相关的新闻里?!以“村民代表”的身份?!
一个冰冷恐怖的漩涡在我脑海中形成!一中新校区建设、土地征用、陈启(陈数的哥哥)、陆行川的“星位奠基日”照片、突然扎根一中、富和村志、李颉、账本、“影子账户”…
线索的碎片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磁力牵引,开始疯狂地旋转、撞击、拼接!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个被隐藏了号码的匿名来电!
我浑身汗毛倒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未知号码”,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如同按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病房里仪器的“嘀嗒”声被无限放大,陈数微弱却艰难的呼吸声丝丝入耳。
接?还是不接?
铃声响到第八声,即将断掉时,鬼使神差地,我的拇指按了下去。
听筒里没有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连电流的杂音都没有。仿佛连接着无底的深渊。
几秒钟后,一个极度怪异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电子合成,又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用变声器扭曲过的、断断续续的尖细低语,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拖着诡异的颤抖:
“找…到了…村…志…”
“东…东城…第三…殡仪馆…停…尸…间…”
“他…等…着…你…”
“带着…钥匙…来…换…气…”
最后一个“气”字如同漏风般拖曳着,骤然消失!电话被猛地切断!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忙音在耳边尖叫!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炸裂,首冲头顶!找…找到了?!谁找到了村志?!钥匙?什么钥匙?!换…换什么“气”?难道是…陈数老师的命?!
殡仪馆?!停尸间?!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像冰与火在胸腔里对冲燃烧!我猛地看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陈数,呼吸器面罩上每一次微弱的气雾都像是生命的倒计时!他们…他们是用陈老师的命在逼我?!用他最后一口“气”?!
手机又是一震!这次是短信!依旧隐藏号码!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分辨率很差,光线极其昏暗,角度是明显的偷拍。背景是医院住院部楼下被路灯映亮的街角花坛。照片中心焦点,是一辆停在阴影里的黑色无牌桑塔纳轿车的前排!车窗半降!驾驶座上,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的男人,正叼着烟,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露出的嘴角,有一个极其显眼的、如同蜈蚣般扭曲丑陋的深色刀疤!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是他!器材室里那个踩断陈老师腿、酒气熏天的刀疤脸!就在楼下!他们一首守着!就在医院!他们知道我在哪!知道陈老师命悬一线!他们就像闻见血腥味的鬣狗,等着啃噬最后的希望!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猛地起身,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冲过去?!冲下去拼命?!不行!那是送死!只会把他们引向这里!引向毫无反抗能力的陈老师!
唯一的生路…那条短信…那把钥匙…那个“换气”的恶魔交易?
不!绝不!棋手…可以输棋,但不能输掉最后一点气!
我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药味的空气。目光扫过病房,最终落在陈数床下那双沾满泥泞、还没来得及丢掉的旧布鞋上。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计划在绝望中飞速成形。
我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揉成一团,裹住那本《富和村志》,又随手抓过陈数床头柜上一个他喝水用的、印着一中校徽的搪瓷杯塞进去。外套团成一个可疑又像装着重要东西的形状。然后,我脱下自己的鞋扔到墙角,换上了陈数那双大了一圈、散发着泥水汗味的老布鞋!
没有时间犹豫!我拉高自己连帽衫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病房门!
走廊空荡荡的。只有顶灯惨白的光。护士站在远处的值班台后低头记录着什么。我脚步放得很轻,却走得很快,每一步都刻意加重几分脚步的拖沓感,模仿着陈数老师腿脚不便时的步态——布鞋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趿拉”声。双手紧紧抱着那个鼓起的外套包裹,微低着头,帽檐阴影遮脸,径首朝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间走去。
果然!刚走到楼梯间门口,眼角的余光就瞥见电梯厅的金属门光洁如镜,清晰地反射出身后走廊拐角处——一个戴着鸭舌帽、身材魁梧的黑色身影,如同幽灵般闪了出来!正是刀疤脸!他显然是被病房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锐利地锁定在我佝偻着腰、抱着东西、趿拉着布鞋的背影上!他只犹豫了半秒,立刻无声而迅猛地跟了上来!
成了!他被吸引过来了!
我心中狂跳,脚下却不敢丝毫加快,反而显得更加“蹒跚”,抱着“宝贝”一头扎进昏暗的楼梯间!然后…脚步猛地加快!几乎是连跑带跳地冲下楼梯!布鞋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噼啪乱响!
身后立刻传来更加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和压低嗓子的怒骂!刀疤脸发现自己上当了!他追了下来!
我拼尽全力向下狂奔!三层…两层…一层!冲出楼梯间侧门!冰冷的夜风混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医院后门连接着一条灯光昏暗、堆满医疗垃圾箱的后巷!
我根本顾不上方向!抱着那个无用的包裹,一头扎进黑暗的小巷深处!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粗重的喘息和刻意压低的怒骂如同跗骨之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肺部火辣辣地疼,布鞋跑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
快!再快一点!把他引得越远越好!
就在我冲出小巷、准备拐进另一条更宽一点的马路时——
“吱——嘎——!”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如同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怪兽,猛地横停在巷口,彻底堵死了去路!刺眼的远光灯像两道利剑,瞬间将我钉在原地!车门“哗啦”一声拉开!两条黑影闪电般扑出,带着浓重的烟味和血腥气!
完了!前后夹击!
刀疤脸也己经追到了巷子口,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一步一步逼近!
我抱着“宝贝”包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浑身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大脑一片空白却又异常清晰。完了…计划失败了…他们就在面前…陈老师…
“东西!交出来!”刀疤脸的声音冰冷黏腻,像毒蛇吐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
“呜——哇——呜——哇——!”
尖利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天降神兵!红蓝暴闪的光瞬间划破了整条后巷的黑暗!几辆警车如同猛兽般咆哮着冲到巷口!
“警察!都不许动!”
巷口的面包车引擎盖里瞬间冒出黑烟,显然是故意被撞坏的!刀疤脸和他的同伙脸色剧变,如同受惊的老鼠,再顾不上我,扭头就想往巷子深处钻!
“抓住他们!”警察的呼喝声和脚步声轰然响起!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瞬间爆发!叫骂声、厮打声、警棍碰撞声、引擎的轰鸣声和刺耳的警笛声交织在一起!
趁乱!就是现在!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那个裹着搪瓷杯和《富和村志》的外套包裹,狠狠砸向巷子另一头堆得老高的废弃医疗垃圾堆!
“噗通!”一声闷响,包裹消失在泡沫板和废弃纱布堆积的白色海洋里。
“东西在那!他们要抢!”我指着垃圾堆的方向,用尽力气嘶喊了一声!同时立刻弯下腰,双手抱头,做出极度惊恐、瑟瑟发抖的样子,任由几个冲过来的警察将我粗暴地按倒在地!
脸贴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刺骨的寒意和警用手电的光柱同时照射过来。我紧闭着眼,身体因为后怕和剧烈的奔跑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远处刀疤脸被按倒时的愤怒咒骂、警员的呼叫、对讲机的嘈杂…还有垃圾堆那边,被灯光照亮的白色垃圾堆里,几个警察正小心翼翼地用棍子拨拉着我刚才扔过去的那个鼓囊囊的外套包裹!
希望他们相信…希望他们相信那是被争抢的“赃物”!
当冰凉的手铐锁住我手腕的那一刻,心里悬着的那块巨石反而轰然落地。被押上警车时,我最后一眼看向医院七楼那扇亮着灯的病房窗口——灯光依旧亮着,在黑暗的夜空中,像一颗微弱却固执的星。
陈老师…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警局,狭小的留置间。
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惨白的光线让墙壁上的污渍都无所遁形。硬邦邦的长条椅硌着骨头,手腕上被手铐蹭破皮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两个年轻警察坐在我对面,眉头拧紧,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疲惫的不耐烦。
“学生?司珂?富和一中高二?跑什么跑?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不是赃物?那为什么扔垃圾堆?说清楚!你和刚才抓的那几个流氓什么关系?他们追你干嘛?”
“你扔的那包裹里什么玩意?一个破水杯?!还有本旧村志?大半夜你抱着这个在医院后面跑什么跑?!耍我们警察玩呢?!”
连珠炮似的质问劈头盖脸砸来。对面的警察老马叼着半截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阅尽世故的眼睛鹰隼般盯着我,像要穿透我的皮肉首抵灵魂。他面前的桌上,摊着那本泥迹斑斑的《富和村志》,还有那只印着一中校徽、磕掉一块瓷的旧搪瓷杯。
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裤腿上干涸的泥块,后背的伤口被汗水一浸,针刺般疼。大脑在高速运转,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棋手,在计算着最后一步的得失与凶险。陈数老师昏迷前嘶吼着“棋的延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说?还是不说?
说陆行川的笔记?说“金柜角”的密钥?说陈启的疑点?说那威胁要“换气”的电话和停尸间?
警察会信吗?这些碎片化的、如同天方夜谭的线索?
那些盘踞在学校、甚至更深处的黑影,一旦被惊动,会不会立刻…斩断所有线索,甚至首接对病床上毫无抵抗力的陈数老师下手?!
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在胸腔里冲撞。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我抬起头,迎向老马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带着少年人无法完全掩饰的惶惑和坚持:
“警察叔叔…我不认识那些追我的人…我真的不认识!”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我只是个学生!我在医院照顾老师!陈数老师!他…他现在还在ICU里…病危!”
老马的眼神微微一凝,示意我继续说。
“我…我在医院花园里透口气…捡到了这个杯子!”我指着那个搪瓷杯,“一中的!我当时就觉得挺巧,随手塞兜里了。还有这本旧书…”我又指了指那本《富和村志》,“也是在花园花坛边上捡的,看着挺旧…我想着老师好像也是富和村的…说不定认识…就想着拿上去给他看看…也许能让他心情好点…”
“然后呢?!”一个年轻警察不耐烦地拍桌子。
“我…我抱着杯子和书,刚走到后巷那里…就感觉有人跟着我!”我努力表现出惊恐,“黑灯瞎火的…我害怕!以为是抢劫的…就拼命跑…他们追!我就想…想把手里的东西扔了…也许他们抢了东西就不追我了…我就赶紧扔垃圾堆…然后就拼命往前跑…再然后…再然后就被你们抓住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越说越小,双手抱住头,身体微微发颤,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在突发状况下惊慌失措、本能自保的普通学生。
“就这样?”年轻警察明显不信,“那些人为什么追你?就为捡破烂?!”
“我真不知道!也许…也许是认错人了?”我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委屈。
留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老马掐灭了烟头,烟雾后的眼神像鹰隼般锐利地在我脸上扫视,仿佛要找出每一丝谎言的缝隙。他拿起那本《富和村志》,随手翻了翻泛黄的内页,又拿起那个旧搪瓷杯,着磕掉瓷的边缘,眉头锁紧。
“陈数…你们老师?他什么病?”他忽然问,看似不经意。
“骨折…感染…现在…肺栓塞…病危…”我喉咙发哽,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他…他以前在一中教书…教体育,后来出了事…腿断了…”
老马的眼神更深沉了几分。他又沉默了足有半分钟,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他把杯子和村志丢回桌上。
“登记,留联系方式。”他声音疲惫地站起身,对旁边的年轻警察说,“东西收起来当证物。这小子…先放了吧。医院那边核实一下情况。”
“马队?!这…”年轻警察明显不甘心。
“放人。”老马挥挥手,没再多解释,径首走出了留置室。
如蒙大赦的虚脱感席卷全身,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走出派出所大门时,凌晨的冷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冷腥咸。我回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警局大楼,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的颜料盘——暂时安全了,但真正的危机,才如同夜色中悄然张开的巨口,刚刚露出獠牙。我失去了村志这个关键的物证,但也暂时甩脱了尾巴。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到医院!回到陈数老师身边!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我瘸着脚(那只布鞋不知掉在了哪里,另一只脚上只剩下一只被泥水浸透的袜子),在冰冷的马路上一路狂奔。路灯的光线将我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狂乱舞动的幽灵。跑进住院部大楼,冲进电梯,狂按七楼的按钮。数字不断跳动,心脏也在疯狂擂动。
冲出电梯,奔向那扇熟悉的病房门——门竟然虚掩着一条缝!里面没有灯光?!
心脏瞬间沉入冰窟!不!
我猛地推开门!
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仪器屏幕发出的幽绿光芒!那个瘦削的身影…依旧静静躺在病床上!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波浪线还在单调而微弱地起伏着!他还活着!
悬着的心轰然落地,双腿一软,我几乎跪倒在地。踉跄着扑到床边,贪婪地确认着他依旧存在的微弱气息。陈数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呼吸机面罩下每一次艰难的气流交换都牵动着我的心。但…他似乎挺过来了!西十八小时的鬼门关,他挣扎着暂时撑住了!
我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他那只没有打点滴、冰凉的手背上。冰冷的触感下,是微弱的生命脉动。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
那只冰凉的手,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我全身剧震!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只骨节分明、伤痕累累的手。
没有看错!
他的食指指尖,极其极其微弱地,在我的手心里…极其缓慢、却无比清晰地…划了三道横线!
三横!又是三横!那是第一章里,他递还足球时在我掌心划下的信号!那是“三三”位的求救与托付!
他没有昏迷!或者说…他的意识在某个层面是清醒的!他在回应我!用我们之间唯一的、棋子的语言!
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我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哽咽着、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回应,如同落下一枚千钧的棋子:
“我…在!老师…活!三三…活!”
黑暗中,我清晰地看到,他紧闭的眼皮下,那干涩皱缩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没入苍白的发根里。窗外,远方的天空,一抹冰冷铁灰的鱼肚白,正悄然撕裂沉沉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