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器材室的铁皮屋顶上敲打着杂乱无章的鼓点,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屋顶焦躁地徘徊。那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管,忽明忽灭地抽搐着,将我和陈数老师的影子时而拉长投在布满霉斑的墙壁上,时而压缩成脚下两团浓得化不开的黑。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湿透的帆布和旧木头的腐朽气味,还有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来自陈数老师唇边尚未擦净的暗红。
那张染血的匿名照片,此刻就摊在陆行川老师那本厚如砖头的蓝皮笔记本上。照片里,北郊那个废弃建材仓库的门脸,在昏暗的天光下宛如一张沉默的巨口。门牌号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但旁边用鲜红油漆画出的“金柜角”定式图标,却异常刺眼。像一道刚划开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金柜角…”陈老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指(那是混乱中被张小果的棒球棍擦伤的),指尖颤抖着抚过照片上的红漆图案。灯光又是一阵明灭,他额头上那道藏在鬓角里的旧疤,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棋盘边上,最坚固,也最易被忽略的角落…”
他猛地咳嗽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慌忙把半温的搪瓷缸递过去,他摆摆手,喘息稍定,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司珂,把这本子…翻开第七十八页。”他示意那本沉甸甸的笔记。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硬壳封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翻开。内页纸张泛黄,字迹遒劲有力,是陆行川老师的手笔。大部分是密密麻麻的棋谱分析和棋理阐述,严谨得如同数学公式。但翻到第七十八页时,一切都变了。
这一页没有棋谱。只有一张手绘的、极其潦草的建筑内部简图。结构扭曲怪异,比例失衡,线条粗粝得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图纸上布满了意义不明的箭头和圆圈,旁边用更小的字标注着:“气断于角”、“星位偏移”、“死生之门”。更诡异的是,图下方用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地涂着几个古怪的符号,不像汉字,更像某种失传的密码。
“这是…什么?”我抬头,困惑地望向陈老师。灯光恰好暗下去,他的脸完全隐没在阴影里,只有镜片反射着灯管即将熄灭时幽微的余烬。
“是牢笼,也是钥匙。”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冰冷彻骨的疲惫,“老陆…他把自己困在了这里。用他研究了一辈子的棋理,画出了困住他自己的监牢。”
他忽然倾身向前,手肘支在布满灰尘的木桌上。灯光骤然亮起,刺得我眯起了眼。他苍白的脸在强光下毫无血色,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攫住我的视线。“司珂,还记得我说过‘弃子要看价值’吗?”
我用力点头。
“好。”他的指尖重重戳在那张潦草的结构图上,“北郊这个仓库,就是这张图具象化后的牢笼!‘金柜角’是它的心脏,是枢纽,也是唯一薄弱的突破口!老陆最后留下的线索…”他剧烈地喘了口气,手指因激动和伤痛而颤抖得更厉害,“指向这里,也指向一个真相——一个足以撕开李颉他们光鲜外皮,露出底下腐烂脓疮的真相!”
就在这时,器材室那扇被我们临时用铁棍顶住的门板,传来“笃、笃、笃”三声极有规律的轻响。
我和陈老师同时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谁?”我低喝,声音干涩。
门外沉寂了片刻,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班里平时最文静的女孩林小雨:“…司珂?是…是我。王…王铁柱让我来找你…他好像…出事了!”
我心头猛地一沉。刚想抬步过去,陈老师的手却如铁钳般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的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昏暗角落,最后落在一处堆满旧体操垫的阴影里。那堆垫子后面,似乎比刚进来时少了一个?那里…原本应该是一个落满灰的跳马箱!
他的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摸向桌角那把用来撬柜子的铁扳手,嘴唇无声地翕动,用口型对我示意:“别信!小心!” 他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死死锁住门板和那个可疑的阴影角落。
就在我心神剧震,分辨真假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不是来自门口,而是来自我们头顶那扇唯一可以透气的、装着生锈防护网的高窗!一块沾满泥浆的砖头带着粉碎的玻璃碴,如同一颗阴毒的炮弹,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狠狠砸了进来!目标首指陈老师!
“老师!”我肝胆俱裂,几乎是本能地朝他扑过去。
陈老师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根本没抬头看,身体猛地向右侧翻滚,同时一把将我狠狠推开!铁扳手脱??飞出,不是砸向窗户,而是精准地掷向门口那根顶门的铁棍!
“哐当!”
沉重的铁棍应声落地。门被一股大力从外面猛地撞开!刺眼的手电筒光束如同乱舞的银蛇,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几条黑影如恶狼般扑了进来!
陈老师翻滚的势头未尽,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柜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而我被那股大力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墙角,后脑磕在硬物上,眼前金星乱冒。那张染血的照片和摊开的蓝皮笔记本,在混乱中不知被谁踢飞出去,散落在污浊的水泥地上。
“老东西!躲啊!再躲啊!”一个带着浓重酒气、我从未听过的粗嘎嗓音怪笑着,“腿瘸了手还挺快!”几道强光手电肆无忌惮地照着蜷缩在铁柜边的陈老师,其中一道光柱,恶意地定格在他肋下旧伤疤的位置。
“东西!把姓陆的遗物交出来!”另一个声音逼近,靴子踩在水洼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别动他!”我嘶吼着从地上挣扎爬起,抄起旁边一个空瘪的足球,用尽全力朝最近的一个黑影砸过去!
“小兔崽子找死!”黑影轻易地拨开足球,反手一个耳光抽过来,力量大得让我眼前一黑,耳朵里嗡鸣不止,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我被巨大的力道掼倒在地,脸颊火辣辣地痛。
“司珂…别动!”陈老师急促的喘息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让他们找!”他试图挣扎着站起,却被一只穿着硬底军靴的脚狠狠地踩住了受伤的小腿!
“呃——!”陈老师发出一声痛苦到变形的闷哼,身体瞬间弓起,又因那只脚的重压而死死钉在地面,额头青筋暴跳,冷汗涔涔而下。
我目眦欲裂,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水泥地缝里。在强光的照射下,我看清了那两个施暴者的轮廓——绝不是张小果或李壮壮那种半大少年!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一个脸上有刀疤,另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妈的,在哪?!”刀疤脸粗暴地翻动着散落的笔记和照片,用脚踢开杂物。
鸭舌帽蹲下身,强光手电仔细地扫过陈老师痛苦扭曲的脸,最终停在他紧攥着拳头的左手上。他忽然探手,蛮横地掰开陈老师死死护在腹前的手指!一根染血的、己经磨出木茬的旧拐杖头滚落出来!
“哼,穷酸老棒子!”鸭舌帽咒骂一声,失望地站起来,目光凶狠地在器材室里扫视,“找!仔细找!一定在这!”
我趴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刺激着我的神经。就在这混乱的瞬间,我的目光透过人影晃动的缝隙,死死锁定在刚才被踢飞出去的蓝皮笔记本上——它正摊开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污水洼里,那第七十八页的潦草图纸,因为浸透了污水,边缘开始卷曲模糊。在图纸右下角,一个原本被墨迹晕染掩盖得极浅的位置,似乎……浮现出了几个之前被水渍遮住的小字?
那几个字极小,几乎要贴着才能看清!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那是用极细的钢笔留下的西个蝇头小字,墨水颜色与图上的其他标注截然不同,是陈老师刚才咳出的鲜血溅到纸上,又被污水一泡,才意外显露出来:
“角存密钥”!
是陆行川老师的字迹!他标记在了图纸上!“金柜角”里藏着钥匙?!这“密钥”是打开什么的?是账目?是真相?还是…地狱的门?!
就在我震惊得失神的一刹那,门口的强光忽然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大灯扫过,映亮了巷子口一个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李壮壮!他正缩在巷子口对面的电线杆后面,探着头,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带着一丝惶恐!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我的头顶!是他!是张小果的人引来了这些暴徒!
“撤!有条子巡过来了!”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却极其清晰的呼喊,是另一个把风的声音!
压在陈老师腿上的军靴猛地抬起。刀疤脸咒骂了一声:“妈的,便宜这老东西了!”鸭舌帽迅速从地上捡起那本沾满泥污的蓝皮笔记本,随意地塞进一个防水袋里。刀疤脸一把抓起地上那张染着陈数血迹的匿名照片,塞进自己口袋。
“小子,告诉你那瘸子老师,”鸭舌帽在临走前,忽然用他那粘腻冰冷的声音凑近我的耳朵,带着一股劣质烟草混合着机油的味道,“‘金柜角’这手棋,你们老师下得太臭。这盘棋,还没完。”他顿了顿,语气里的恶意几乎要凝成冰锥,“下次,断的就不是腿了,当心他的…‘气’!”
脚步声混杂着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迅速远去,如同噩梦散去。刺眼的手电光消失了,器材室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我太阳穴的鼓胀,还有雨水敲打铁皮顶的单调绝望。
我挣扎着,几乎是爬到陈老师身边。他倒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了血印。我颤抖着伸出手,想扶他,却不知该碰哪里。那只受伤的小腿裤管己经被血水和泥泞染成深色。
“老师…老师!他们走了!你怎么样?”
他紧闭着眼,牙关紧咬,冷汗浸湿了鬓角。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松开紧攥的拳头,露出掌心——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刚才护住的,只是一个空心的拐杖头!
他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总是温和深邃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痛苦、愤怒,还有一丝……棋手面对复杂局面时特有的、冰冷的专注。他看向墙角那片污水洼,蓝皮笔记本己经被抢走,只留下模糊的污痕。
“笔记…被拿走了…”他声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掉,每个字都带着抽气般的痛楚。
“不!老师!还有线索!”我急声喊道,几乎是用爬的扑到那个污水洼前,指着地上那滩浑浊的污水,“那图纸上!角存密钥!我看到陆老师写的字了!角存密钥!”
陈老师浑浊的眼眸猛地一缩!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什…什么?”
“密钥!‘金柜角’里藏有密钥!”我语无伦次,激动和恐惧让我声音发颤,“就在图纸右下角!血…是您的血和水…让它显出来了!”
陈老师死死盯着那滩污水,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冲击。他眼中的痛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暂时冲淡,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随后是更加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思索。他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我骨头都发痛。
“司珂…”他盯着我,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地图…记在脑子里了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那张扭曲怪异、布满诡异符号的结构图,每一个细节,每一根线条,每一个令人费解的标记,在刚才混乱的强光扫射下,如同被烙铁烫过,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好…好!”陈老师急促地喘着气,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疯狂的、棋手找到唯一一线生机时的残酷笑容,“丢了本子…无妨!真正的棋…从来不在纸上!”他望向窗外,暴雨如注,世界一片混沌,“仓库…‘金柜角’…钥匙…”
他的目光转回我脸上,那眼神里的沉重和信任,几乎要将我压垮。
“司珂,这盘棋…轮到我们执黑了。”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这手‘金柜角’,我们要把它…下成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