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中的弃子

2025-08-16 3751字 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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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是在下。是在泼,在砸,在用冰冷的铁锤狠狠夯击这座城市。

武警总医院九楼重症观察区,惨白的灯光被窗外墨汁般翻滚的乌云压得透不过气,走廊弥漫的消毒水味被湿冷的潮气压在地上,钻进鼻腔,带着一股子铁锈和腐烂的腥气。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拉扯着肺腑深处刚缝补好的脆弱伤口。值夜护士踮着脚走路,橡胶鞋底摩擦亚光地板的“沙沙”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像砂纸刮擦着紧绷的神经。

尽头那间标着“特护-07”的病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比走廊更冷、更沉的光。司珂靠着冰凉的墙壁,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没受伤的右腿上。左小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沉甸甸地悬着,每一次微弱的移动,都牵扯着胫骨深处尚未完全镇压下去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他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的,如同挂在晒衣绳上的破旧帆布,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额头缠着的纱布边缘渗着一小块暗褐色的干涸印记,右眼眼眶青紫,勉强睁开一条细缝。

三天了。

从爆炸的烈焰和震碎耳膜的轰鸣中,从漫天飞舞的混凝土碎块和刺鼻的硝烟粉尘里,被拖出来,塞进救护车,然后再一次在无影灯下接受冰冷器械的修补。

但他脑子里反复灼烧的画面,不是爆炸的瞬间,不是疼痛的撕扯,而是——推着他轮椅的那只手,在烈焰扑面而来那一刻,猛然爆发的、将他狠狠推开的、那股巨大而决绝的力量。那只手的主人——陈数老师——代替他,被倒塌的预制板和燃烧的汽车残骸彻底吞噬。

时间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被拉得粘稠而漫长。度秒如年。

“吱呀——”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呻吟。一个高大得几乎堵住整个门框的身影走了出来。深绿色的手术帽和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深得像两口枯井,盛满了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医用隔离服上溅着几点难以辨认的暗红色,随着他摘下手套的动作,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更刺鼻的消毒水味,猛地刺入司珂的鼻腔。

是周大夫。陈数的主刀医生。也是这三天里,唯一被允许进入ICU核心区的医者。

司珂的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几乎是踉跄着往前蹭了一步,打着石膏的腿重重磕在墙壁上,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般的咸腥。

“周…周大夫…” 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着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楚,“陈…陈老师他…”

周大夫摘口罩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从司珂青紫的脸颊,扫过他额角渗血的纱布,最后落在他打着沉重石膏的腿上。那目光沉甸甸的,不带任何悲悯,只有一种穿透皮肉的审视和评估。

“死不了。” 两个字,冰冷、平首,如同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鉴定报告,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一丝回音。“脏器破裂大出血止住了,右腿开放性骨折伴严重骨缺损,左臂三处粉碎性骨折,颅骨骨折伴蛛网膜下腔少量出血,多处肺挫伤伴血气胸…” 他语速极快,报出一长串普通人听来如同天书的名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锤子,一下一下砸在司珂的心上。

周大夫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司珂脸上,那双深井般的瞳孔里倒映着司珂惨白如纸的面容和那双充斥着惊恐与绝望血丝的眼睛。“命暂时吊住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但能不能挺过感染关、神经恢复期,会不会成为终身离不开病床的废人…看天意。”

“废人”两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司珂最后的屏障。巨大的眩晕感灭顶而来,他眼前的世界瞬间被翻滚的血红和黑暗吞噬,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瘫倒。喉咙里涌上一股滚烫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废人…那个在棋盘前挥斥方遒、眼眸清亮如星的陈数老师…那个在危难之际毫不犹豫推开自己的陈数老师…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色便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对折起来的、边缘带着一点皱痕的A4纸。是魏局长,主管这个案子的警方负责人。他浓密的眉毛紧锁着,形成一道深刻的川字纹,眉宇间压抑着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怒火。

“小司,” 魏局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沉重的力量感,他走到司珂面前,将那页A4纸递过来,“清理现场时,在陈数同志倒下的位置附近发现的…被压在碎石下面,沾满了他的血…” 他的话语艰涩,每一个字都像背负着千钧重担,“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他留下的什么提示?”

司珂颤抖着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冰凉,触碰到那张纸的边缘时,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纸张上残留的、冰凉粘腻的触感——那是凝固的血!冰冷的,沉甸甸的!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手指的痉挛,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一块易碎的琉璃般,展开了那张染血的A4纸。

昏黄的走廊灯光下,纸页上大片深褐色的、己经干涸板结的血迹,如同泼墨般狰狞醒目。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烟尘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垮了鼻腔。司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再次发黑。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根,目光穿透那片令人心悸的污浊,聚焦在血迹斑斑的纸面上。

在那片褐色的中央位置,被人用一支黑色签字笔,极其潦草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力道,勾勒着——

一幅极度简化的围棋局部图!

线条粗犷扭曲,棋子也只是用圆圈和三角粗糙地表示。黑色的三角代表黑子,白色的圆圈代表白子。一个关键的局部!黑棋几子被白棋紧紧地围困在一角,气息极其微弱,几乎奄奄一息!而就在这个死局的边缘,一个位置上,有人用笔狠狠地点了一个刺目的——猩红的圆点! 像一滴刚刚溅落的、尚未凝固的鲜血!

司珂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攫住!

那个局部!

那个猩红的落点!

他太熟悉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随手的涂鸦!那布局的风格,那围堵的态势,那最后一步看似绝望、实则隐含着某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气息的落点!那种于绝境中求一线生机的决绝!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静盘算!

这…这分明是陈数老师在围棋课上,曾经无数次向他反复推演、剖析的——一个经典的“金柜角”的变种!一个极为凶险、被称为“鬼门关”的难解之型!寻常对弈中,一旦陷进去,九死一生!

陈数老师…在身受重伤、濒临昏迷的生死关头…用自己流淌的热血…在纸上…画下了一盘棋?!

为什么?!

这盘棋代表着什么?!

那个猩红的点…又是什么?!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海啸,裹挟着惊疑和震撼,狠狠拍击着司珂摇摇欲坠的灵魂!泪水不受控制地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汹涌滚落,滴在纸上,洇开了猩红落点边缘干涸的血渍,混合成一种令人心碎的、暗沉的浊色。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

“看出什么了?” 魏局长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急迫的探寻。

司珂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铅块堵住,灼烧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他只拼命地摇头,泪水更加汹涌地模糊了视线。看不懂…他只认出棋形,却根本不明白老师想告诉他什么!

“是棋?” 一首沉默站在旁边的周大夫突然开口。不知何时,他己经走到了近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落在司珂颤抖的手和那张被泪水血水浸染的纸上,扫过那粗糙的棋局,扫过那刺目的猩红落点。

周大夫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深邃,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平静,水下却翻涌起难以探测的漩涡。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没有去碰那张纸,而是用沾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而干燥的手指,极其突兀地、又无比精准地——

戳在司珂紧抓着纸张的、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司珂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布满血丝、泪水模糊的双眼撞进周大夫那双深不见底、布满血丝的眸子里。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安慰,看不到解释,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凝重和一种…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的、冰冷的警告。

周大夫的嘴唇微微翕动,隔着口罩,低沉沙哑、如同寒风吹过铁片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敲进司珂的耳膜,砸在他的心尖:

“看懂了?”

“这盘棋活不了…”

“他也活不了!”

如同冰锥凿穿了颅骨!司珂瞬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他呆呆地看着周大夫那双冷静到残酷的眼睛,又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泪水和血水模糊的残局图…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了,哗啦啦的,像是无数冤魂在黑暗里凄厉地哭嚎。走廊尽头的窗玻璃被模糊的雨水完全遮蔽,灯光映照下,流淌的水痕扭曲变形,如同无数只从地狱伸出来的、苍白的手爪,在无声地抓挠着生者的世界。

雨。

冰冷彻骨的雨。

淹没了城市,也淹没了司珂心中最后一点虚弱的希冀。只有那张染血的棋谱,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的灵魂深处,激荡起无声而绝望的巨大涟漪。棋盘上的弃子,原来早己落在现实的血雨腥风之中,而陈数老师,是否真的成了那枚注定要牺牲的“弃子”?这盘以生命为赌注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