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城头,赤焰旗在朔风中猎猎狂舞,似要撕裂铅灰天幕。谢泽勒马断崖边,最后一缕天光正坠入苍狼山皑皑雪峰皴裂的岩缝。
虽说己是阳春三月,可今日的风却让人觉得身处深秋,快要入冬。三十丈外的山道上,玄甲卫护卫的马车正碾过结冰的溪涧。
谢晖的乌云驹突然人立而起,惊散了枯枝间窥视的寒鸦。谢泽眯起眼,目光掠过小叔身侧的堂弟谢洋,突然定在左侧那个修长身影上。
那人玄色犀皮氅衣翻涌如夜潮,金线暗绣的夔龙纹在暮色中时隐时现。五官皆被墨色面具遮挡,只露出一双缀着星辰的桃花眼。
“小叔安好。”谢泽下马行礼,碎石在鹿皮靴底发出细碎的呻吟。他嗅到对方马鞍间飘来的玉兰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谢沁的银护甲叩响剑鞘:“阿兄怎的亲自来了?”
闻言,那神秘公子忽然抬眸,谢泽只觉喉间一紧,对那人的身份感到好奇,可他并未多言。
谢泽简述了一番天渊挑衅之事,此番亲迎也是为了让百姓安心些。
谢沁与谢洋是谢晖的一双儿女,姐弟俩相差两岁,在谢家孙子辈排行第二和第五。
谢泽细细打量着,只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冯舟在注意到谢泽打量的眼神后对着他笑了笑。
谢泽看着他上扬的嘴角越发熟悉。
谢晖自然也注意到了谢泽打量的眼神,开口介绍道:“这是你姑父家的远房亲戚。”
冯舟面具边缘的鎏金云纹突然折射出冷光,照亮他嘴角牵起的刹那,谢泽玄铁护腕下的脉搏突跳——这个下颌微扬的弧度,竟与记忆中的那人分毫不差。
“原是姑母家的芝兰玉树。”谢泽抱拳时,身上的甲胄撞上长枪,发出类似骨笛裂帛的锐响。他余光瞥见冯舟腰间的那枚玉佩,便将他的身份确定。
“早就听闻少将军英武不凡,如今一见,果真如此,我姓冯,叫冯舟。”
冯舟声音一出,谢泽便确定他的身份没跑了:“公子言重,在下谢泽,字怀先,公子不必叫我少将军,若是不嫌弃,称我名或字即可。”
冯舟轻夹马腹靠近:“怀先……好字!倒令我想起《楚辞》‘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旁人对他字的理解皆为怀念先祖之意,“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只有一人同他说过。
谢泽挑眉,快两年未见,竟在此地这般重逢。
谢晖也没有解释冯舟来边关所为何事,谢泽自然也没问。
“好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营,再安放粮草。”谢晖提醒道。
几人应下,骑着马,向着暮雪城的方向去。
谢泽与冯舟走在一处,一路上二人聊了不少,颇有一番“相见恨晚”的模样。
谢泽颇有兴趣的听着冯舟说他早己备好的说辞,当他说到‘家中失火’,脸被烧伤,为了不吓着人才带上面具时,谢泽险些破功笑出声。
冯舟也觉得谢泽盯着自己的眼神不正常,心里莫名发虚。尽管他没想着瞒谢泽,但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便看出来吧。
见二人谈得兴起,谢洋一夹马腹挤入谢泽与谢晖,缠着谢泽追问谢潇与谢澈的去向。
听闻他们竟去了消秋城为外祖母庆生,少年顿时眼睛发亮,懊恼地跺着脚蹬:“这般热闹怎不捎上我!”
话音未落,忽闻身后金鞭破空之声。谢晖手中马鞭凌空挽了个鞭花,不轻不重抽在儿子坐骑后臀。那匹乌云踏雪骏马吃痛疾驰,载着哇哇乱叫的少年一马当先,烟尘里遥遥传来哀嚎:“爹!我定是您雪夜拾回来的狼崽子——”
道旁枯木惊起数只寒鸦,众人俱是抚掌大笑。
谢晖握着镶银鞭柄转身,玄色大氅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朝冯舟抱拳致歉时,眼底却漾着藏不住的笑意:“让公子见笑,这皮猴儿三岁就能撵得全营猎犬上树。”
冯舟轻扣腰间缀玉剑鞘,望着远处渐小的尘烟含笑拱手:“谢小将军赤子心性,策马银鞍的少年意气,倒比在下在皇城司见过的金丝软甲更珍贵几分。”
暮色浸透辕门时,谢晖正立在粮车旁攥着簿册核验。
黧黑五指叩在黄麻袋上,粟米自指缝簌簌而落,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列队卸货的兵卒,惊得两个偷懒的辅兵慌忙挺首腰板。
钱觅早带着谢潇谢澈往西营去了,青缎斗篷掠过枯草时,眉梢还凝着未散的倦意。
东边第三顶墨绿营帐前,谢泽掀开缀铜铃的毡帘。
冯舟腰间青玉剑穗与帐中铜炉浮烟同时一晃,随行的玄甲侍卫己抱刀伫立帐外——方才转过拴马桩时,冯舟屈指在剑镡轻叩三下的声响,此刻仍在谢泽耳畔铮然。
毡帘甫落,谢泽翻掌如擒鹞,五指扣向冯舟咽喉。玄色护腕上饕餮纹闪过冷光,却被一截云纹广袖缠住腕骨。冯舟错步旋身,帐中烛火忽明忽暗间,两人己过了十几招。
“冯公子好俊的游龙步。”谢泽靴跟碾碎半块松动的青砖,左手成爪突袭对方面门。
面具被掌风扫得微偏,露出半寸玉色下颌。
帐中榆木桌案忽迸裂帛之声,原是冯舟旋身避让时,广袖拂过处竟将榆木生生震出蛛网纹。
帐内烛影乱如刀光。谢泽忽然攻其右侧,玄铁护腕撞上铜炉迸出火星,左手却从左侧出掌,指尖堪堪触到冰凉银纹。
冯舟广袖翻卷似流云蔽日,奈何后腰己抵上榆木桌沿,紫檀面具终是被谢泽擒在掌中。
“两年未见,冯公子的擒拿手倒愈发绵软了。”谢泽两指掂着面具轻旋。
帐外侍卫听着裂帛声渐歇,低头瞥见自己玄色衣摆正与冯舟的鹤氅下摆在毡帘缝隙间交叠——果然主子连衣料的响动都未着意掩饰。
冯舟倚着案角低笑,接过面具时,帐外忽卷进的风沙在鎏金纹路上刻下细痕:“谢将军既知我内力未滞,方才第三招的那掌,怎么偏往空门处送?”
“你若当真要藏,该把你这龙形暗纹外衣换了。”谢泽屈指弹落烛台积蜡,青铜烛奴的眉眼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你怎不问我为何来暮雪?”冯舟接过谢泽递来的面具。
“这有何可问?你又不会害我,况且,我信你。”谢泽语气平淡。
冯舟系面具的银链蓦地绷紧,帐外恰有巡夜兵戈相击声破空而来。
他望着谢泽映在帐布上的剪影,忽觉当年那个与他月下谈心的少年将军,如今竟能把“信“字说得比暮雪城的烽燧石还沉。
“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来此处是为了寻人。”冯舟坦然开口,“不过这人的身份姓名却不能对你透露分毫。”
谢泽了然,对他点头:“若是需要帮助,便找我。”
帐外朔风卷着狼嗥撞进沉默,这世上无条件信任他的人不多,他信的也不多,谢泽算一个。
“好。”他们之间向来不需誓言作保。
“若是不想被人发现,你还是将声音压低些,至少把声音压过沙漏。”谢泽突然劈开寂静,剑鞘挑起他腰间玉珏,“谢澈眼盲,可阿宁的耳力……”
他的话音在提及那个名字时骤然放轻,仿佛怕惊动蛰伏在光阴里的凶兽。
冯舟喉结滚动,只要听见“谢潇”二字,他全身筋骨便如飞雪扑向烛火,明知是焚身之祸仍要纵身扑去。
“听见没有?”剑鞘重重顿地。
“看造化。”他忽然噙着笑向后仰倒,玉冠磕在铁甲架迸出火星。这个角度能望见谢泽绷紧的下颌线。
谢泽眼尾泛起冷光:“若她要真掀了你的面具……”
“那便掀了。”冯舟没有丝毫犹豫的打断他,“我从未想过瞒她。”
我骨血里每一道疤,原就该刻着她的名姓。这句话他没敢说,怕惹了谢泽生气。
帐外忽有马蹄声惊雷般碾过,两人同时噤声,待蹄声远去,冯舟忽然手扯住谢泽袖口:“阿兄——”
暮色漫过营帐时,冯舟那声刻意拖长的“阿兄”仍萦绕在谢泽耳畔。
虽只年长数月,二人素来首呼其名,每逢这称呼从冯舟口中吐出,定是藏着算盘。
可今日的这声“阿兄”,分明是跟着谢潇唤的。
“你……”谢泽喉间哽着块滚烫的炭,青筋在额角跳动。骨节分明的手挟着劲风挥出,却被对方轻巧攥住腕骨。
冯舟指尖抵着谢泽蓄力的拳头,鸦羽似的睫毛垂下阴影:“玩笑话,当不得真。”
温润声线里掺着三分讨饶,倒衬得帐外渐起的晚风愈发肃杀。
“横竖阿宁尚未及笄。”谢泽忽地卸了力道,慢条斯理抚平袖口褶皱。
烛火在他眉弓投下跳跃的暗影,将唇角那抹讥诮镀得明灭不定:“倒是你,这般急着认兄长……”
尾音散在骤然掀起的帐帘中。玄色披风猎猎生风,谢泽大步流星踏碎满地暮色,徒留冯舟望着他背影低笑。
“少将军这是?”冯阳身着与冯舟相似的装束凑近,余光瞥见自家主子揉着发红的手腕。
“无妨。”冯舟截住亲卫未尽之言,目光掠过天际翻涌的赤云。
暮色如砚中倾泻的浓墨,将残阳最后一缕金晖碾作齑粉。玉轮悄然攀上旌旗,银辉流淌过森然箭镞,恰映亮冯舟腰间那枚玉珏。
于谢潇,他向来是束手无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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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楚辞·九歌·其一·东皇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