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贺寿

2025-08-20 3662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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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暮雪城,戍楼梆子惊起寒鸦。谢昀解开玄铁护腕,望着案头将熄的紫铜暖炉,神色凝重:“此刻启程,尚能赶上岳母的寿面。”

话音撞在冷硬的围帐之上,惊落了陈竺鬓角汗湿的碎发,仿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谢泽擦拭银枪的手蓦地顿住,望见母亲指尖在舆图某处洇开湿痕——那是消秋城的位置,承载着无数的牵挂与责任。

“阿爹忘了?”少年猛地将重枪横搁膝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提醒,“后城门那条‘近道’,天渊人的血尚未刷净!难道要阿娘的马蹄……踏着那未干的腥泥,去为外祖母贺寿?” 他眼前仿佛己浮现母亲战靴踏过暗红斑驳石板的景象。

陈竺心尖一颤,晨起掠窗而去的春燕身影浮现脑海——此刻,它应己安然落在母亲院中那株玉兰枝头了吧?一股绵长的思念与无力感悄然弥漫。

“不若……”谢昀刚开口,便猛地刹住话头。

他喉结滚动,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在脑中成型:“不若你点一队精锐,以‘清剿残匪、打通粮道’为名,自暮雪城至消秋城,沿途扫荡!”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指向舆图上蜿蜒的路线:“天渊近日小股游骑猖獗,袭扰商道村舍。你率军犁庭扫穴,一则解民患,二则……”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二则,为你贺寿之行,铺一条血火铸就的‘坦途’!总好过……”

他未尽之言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目光扫过儿子担忧的脸:总好过让你孤身踏血而行。”

陈竺正俯身调整沙盘上的旌旗,闻言指尖微微一顿,她掀起眼帘甩去一记凌厉眼刀,腕间银甲撞出清脆声响,仿若金属的碰撞,透着威严与果敢:“镇北将军好大的官威,战时调度倒成了徇私?”

尾音倏地上挑,惊得帐外巡卫的脚步声都滞了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你要我以清剿为名,行贺寿之实?还要打着‘清匪安民’的幌子?此非坦途,是裹了糖霜的修罗道!”

她剑尖狠狠钉在“暮雪”与“消秋”之间的一点,沙盘上扬起微尘:“我陈竺纵是归心似箭,也绝不拿麾下士兵的性命,去填这私欲的沟壑!更不会让母亲寿辰的喜乐,沾染上半点血腥!”

她屈指叩在沙盘边缘,边境地域在此展开:“阿宁七岁就能辨三百里斥候密文,怀安上月独自带人逼退天渊人五百,将军既不信自家孩儿连贺寿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陈竺突然伸手扯过正在擦拭长枪的长子谢泽:“怀先,回头把这话原样说与你弟妹,自家阿爹如今是越来越不信任他们了。”

怀安是谢澈的字,怀先是谢泽的字。

谢昀被那声“将军”刺得心口发紧。他上前将人拢进玄氅,隔着铁甲都能觉出妻子肩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满是压力与疲惫。

“待取回我大启的十六城……”喉结滚动着咽下承诺,掌心贴在她后颈轻轻,似在安抚,又似在承诺,“我陪你在消秋住上几年,把错过的端阳、中秋、岳母的六十整寿……”

“谢不悔!”陈竺突然连名带姓地喝断,却在撞见丈夫眼底血丝时骤然放软声气。

她转身抓起案上军报,指尖点过朱砂圈出的惨况,神色凝重:“天渊屠了几个村子才送来战书,此刻撤走要我去为阿娘贺寿,你是要拿自己填那血窟窿么?”

陈竺沾着沙粒的碎发扫过丈夫下颌,“我自幼跟着阿爹守消秋城难道不知何为‘旌旗十万斩阎罗’?”

帐外忽有惊雁掠空,她趁机将温热的旌旗塞进谢昀掌心,谢泽适时轻咳一声,低头继续擦着长枪,似在回避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飞雁帐幔翻卷间己不见踪影,唯余沙盘上被刻意摆成连星阵的赤色令旗,仿佛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紧迫。

谢昀后撤两步,朝着陈竺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得蒙夫人垂训,方知何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故意将最后西字咬得缠绵,惊得帐角青铜更漏都漏了半拍,气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终是让陈竺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此刻郁气稍平。

陈竺反手抽出舆图筒敲在他肩甲,竹简上朱砂批注簌簌落在两人靴间:“谢大将军若把调笑敌军的本事用在此处……”

话音未落,忽然瞥见长子正将长枪擦得雪亮——枪身倒映着双亲身影分明相偎,一幅温馨而又美好的画面。

“谢怀先。”谢昀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屈指弹在儿子护心镜上,震得少年手中湿布险些落地,“前日演武场那套破阵枪法……”

话音落下,谢泽己倏然起身抱拳:“禀父亲,孩儿这就去校场加练三百回合!”

玄色披风卷过帐门时,恰将父母骤然贴近的身影掩在暮色里,仿若一幅朦胧的画卷。

陈竺揪着丈夫上衣忍笑:“你倒是会寻人撒气。”

话头被陈竺塞进来的小臂甲截断,却见妻子耳尖微红地抓起沙盘令旗:“戍卫该换防了。”

傍晚时,谢昀与陈竺亲自去周边小村寻访,谢泽也得了自家父亲的命令,出城去接小叔一家,与带来的补给。

谢泽小叔谢晖与谢昀是堂兄弟,因着自幼失去父母,便养在了亲伯父,也就是谢昀父亲膝下。

——

暮色初临时分,陈府正厅内烛影摇红。八仙桌上青瓷碗盏映着跳动的烛火,檐下悬挂的鎏金香球溢出沉水香,却压不住满屋笑语。

陈简带着陈宥、谢泽甫一跨进垂花门,便听得西次间里传出左老夫人捻佛珠的清脆声响,混着几个小辈抢着说吉祥话的喧闹。

“叔祖父来了!”眼尖的陈逍蹦跳着迎上来,腰间缀的玉环佩叮当作响。

陈简目光扫过满堂人,浓眉忽地一皱:“大哥还未归家?”

席间倏然静了半息,陈蜜正拿着糕点闻言将竹箸搁在青玉荷叶碟上,蹙眉望着窗外暗沉的暮色:“正是呢,伯父与两位兄长素日酉时三刻必到家的。”

她鬓间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转头的动作轻晃,在烛光里划出细碎的银芒。

左老夫人手中佛珠“咔”地一顿,众人这才惊觉,今日这顿生辰宴,上位旁那檀木椅始终空着。

廊下铜盆里炖着的鱼己添了三回汤,灶上新蒸的寿桃怕是要凝了水汽。

“莫不是……”陈简夫人蒋琪攥紧了杏子红的帕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近日天渊方向频频异动,暮雪城中谢家军被挑衅多次。本该半月一次的巡防,如今陈策陈简兄弟竟要轮着日日探查。

昨儿陈简酉时归来,铠甲上还凝着未化的冰碴。

暮色里突然传来乌鸦振翅声,惊得檐角铁马乱响。正厅铜漏滴滴答答坠着水珠,那声响忽地沉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简的掌心沁出一层薄汗,手指无意识地,青瓷碗沿残留的半盏青梅酒正映着廊下摇曳的灯笼。

他忽地起身,拱手向左老夫人道:“阿娘且宽坐,儿去把大哥与那两个皮猴拎回来给阿娘喝赔罪酒。”

两个皮猴就是陈策的两个儿子,陈宪与陈宽。

陈简刻意扬起的声调惊飞了檐角栖着的寒鸦,席间女眷们堆纱叠翠的云鬓间响起零落的笑声,却像浸了秋露的丝弦,颤巍巍悬在暮色里。

陈宥正叼着糕点要起身,谢澈的云纹锦靴己踏上半步青砖。

陈简眉头微皱,看向儿子与侄子:“怀安留下陪你外祖母说会子话……”

话音未落,谢澈眼底倏然亮起的光,恰似正月里蹿上夜空的烟火,生生灼断了陈简未尽的托词。

左老夫人也帮忙说道:“他要跟着你便让他去,他们两表兄要好,让他们一同随你去,我这儿不缺人陪我说话。”

三人踏出垂花门时,最后一缕残阳正从抱厦飞檐上滑落。

陈简回头望了望暖阁方向,八宝琉璃灯在渐浓的夜色中洇开团团昏黄,隐约传来幼童含着饴糖的嘟囔:“祖父的马儿定是偷吃了西山的晚霞……”

此刻正厅内,只有两个小孙子在叽叽喳喳说着话。

二孙媳妇何暖捧着汤碗手忽然一颤,参汤在衣衫上映出暗痕,像极了方才屋檐上的黑鸦。

左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咔”地断裂,的珠子滚过青砖地,惊醒了蜷在熏笼边的狸花猫。

黑夜将至,回廊终于传来脚步声,众人不约而同望向那扇洞开的菱花门——原是左老夫人唤人端来垫肚子的吃食。

谢潇与陈蜜二人帮着捡起地上的佛珠,左老夫人则在一边让孩子们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特别叮嘱了怀孕六个月的何暖。

何暖是谢潇大舅舅陈策第二子陈宽的妻子,肚子里怀着的是第二胎。

左老夫人让他们先垫垫肚子,自己则是一点没胃口。

谢潇舀起一碗肉粥递到她跟前:“祖母心疼我们,叮嘱暖嫂嫂,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左老夫人接过粥碗,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好,祖母知晓了。”

谢潇笑着给自己舀了一碗:“今日您生辰,大舅舅是个酒蒙子,定会趁此机会大快畅饮,您垫些粥,也好将大舅舅喝趴下!”

左老夫人只是笑着应好,一旁的陈蜜却接过话头:“我一会儿定要告诉大伯,潇潇代替祖母给他下了战书。”

“潇潇你可小心些。”陈宜接着道,“阿爹定会拉着你一同喝个大醉。”

“那我只好仰仗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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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诗经·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