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祖母赐教。”谢潇双手抱拳,字字从齿缝迸出,混着舌尖未愈的灼痛。
“赐教二字,我当不起。”左老夫人声音平淡,却重若千钧。
谢潇下意识挺了挺少年人那略显单薄的脊梁,抬眸间,但见左老夫人广袖悠悠轻扬,腕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霍然映入眼帘。那是十六年前消秋城突围之际,左老夫人为护城中百姓所留的赫赫战勋。
庭院中,风声轻拂,老夫人开口,声若洪钟,苍老的声线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谢家三代皆具虎贲之姿,我陈家世代镇守消秋城。”
言罢,声线陡然锐如鸣镝,惊得案头那白鹇羽笔架都微微震颤:“十三面紫金帅旗尚在祠堂供奉,你且说说,现下为何要舍近求远?”
“阿宁愚钝……”谢潇话音未落,左老夫人突然倾身向前,满头霜雪映着窗外乍起的春风,目光如炬,厉声问道:“守着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活兵书,竟不知要偷?”
“偷?”谢潇闻言,瞳孔骤缩,眼中满是惊愕。
“你的聪明哪去了?”左老夫人伸出右手食指,轻点她的额头。
“偷你祖父的排兵布阵,偷你父亲的雷霆手段,偷你小叔的奇诡谋略。”左老夫人说着,枯瘦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纤纤玉指,“待把这些本事在骨血里淬炼透了——”
话至此处,她蓦地收声,苍老眼眸闪过刀锋般的锐光,此时春风骤停,层层云雾翻涌,仿若预示着一场风云变幻:“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那时,世人当唤谢潇一声“潇将军”,而非“潇女郎”!
谢潇广袖一振,长揖及地,日光倾洒,将少女纤薄的身形勾勒得如同一柄出鞘利剑,锋芒毕露。
“潇知世道如渊。”她抬首望向端坐的左老夫人,眸光如炬,坚定说道,“流言似鸩毒蚀骨,偏见若玄铁锁身。”
“然——”谢潇顿了顿,语气愈发铿锵,“纵前路嶙峋若剑阁险道,潇,宁折脊骨,不堕青云志。蜉蝣尚敢逆流撼木,吾辈何惧做那击水三千的北冥鲲鹏?”
“潇,愿承先祖赤羽,赴先辈之路,焚尽八荒霜雪,扬朱雀之魂,士为知己者死,潇,亦然。”话音未落,燕雀欢鸣声再起,“然潇,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要让朱雀营的战旗上每一道金线。”少女抬起脸时,眸中泛起铁灰色的冷光,像淬过北疆终年不化的冻泉,透着彻骨寒意,“都烙着我谢潇的名姓。”
佛珠骤停,左老夫人转头的动作带翻了青玉茶盖,“叮”的一声,茶盖落地,在满地碎琼乱玉中,她终于看清眼前人绷首的脊梁——那是谢氏百年将门刻在骨血里的弧度,坚韧不拔。
左老夫人眼尾笑纹如古瓷开片,沉淀着多年未见的辉光。她凝视着谢潇眉间跳动的烛影,恍惚间,似看到许多年前长女执剑第一次上战场的模样,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无畏无惧。
朱雀血脉终究要浴火涅槃,岂能困守金丝樊笼?
“好。”
从谢潇身上,她仿佛看见千万个囿于后宅的女儿正化作星子,坠入外孙女灼灼燃烧的眼眸,那是希望的火种,是传承的力量。
“《谋攻篇》言将者何如?”左老夫人问道。
“将者,国之辅也。”谢潇着腰间香囊上的“平安”二字,神色庄重,缓缓答道,“辅周则国必强——”
“辅隙则国必弱。”左老夫人突然接话,目光望向窗外翻涌的天际,意味深长地说,“记住,朱雀展翼时……”她的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期许与坚定,“连玄武岩都会崩裂成砂。”
左老夫人扬头示意谢潇往窗外看,说:“瞧这些玉兰花苞。”
言罢,指尖轻轻掠过谢潇发间白玉簪,又问:“像不像你幼时攥紧的小拳头?”
谢潇闻言,忽然记起七岁那夜飓风过境,她蜷在外祖母怀中,听着玉兰在雨夜里嘶吼,似在与狂风顽强抗争。
翌晨,却见断枝处萌出新蕊,充满了生机与希望。如今那道伤疤己化作盘旋的苍龙纹,见证着岁月的磨砺与成长。
“当年花匠捧着《群芳谱》说此树合该娇养。”左老夫人捻动佛珠,房中书案上青玉镇纸突然压住《齐民要术》某页——墨迹洇染处写着“深根宁极”。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似望见亡夫栽树时扬起的玄色衣角,“待寻来真正的育树人,方知……”
谢潇掌心掐出月牙痕,似有所悟,缓缓说道:“原是要任其栉风沐雨,方能生出咬住地脉的龙根。”
这一刻,她忽然读懂父亲在她三岁生辰时,送她的那杆红缨亮银枪,那是期许,是传承,更是责任。
何其有幸,生于谢家。
父母慈爱如春晖普照,未曾因她是女儿身,便折去她欲翱翔九天的羽翼。父亲教她枪法,与教导兄长谢泽一般严苛;母亲为她讲解兵书,目光中的期许与看向长兄时别无二致。
谢家女儿的闺阁里,没有束身的金丝软绸,只有打磨筋骨的寒铁枪缨;案头堆砌的,亦非《女戒》《女训》,而是舆图沙盘、兵家韬略!
在这谢氏门楣之下,从未有“女儿是男儿铺路石”的腌臜念头!每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家族精心雕琢的璞玉,被赋予同样的期望、资源与展翅高飞的权利!
她的路,从不是为哪个兄弟铺就的坦途,而是父辈以信任为基石、亲手为她开辟的——独属于谢潇的征途!
“触龙说太浅,真正的计深远,是敢让掌中明珠坠入熔炉。”左老夫人感慨道。
“去吧。”左老夫人将虎符浸入养着玉兰根的陶瓮,“待你根须扎穿陶土那日……”
“定是朱雀遨游九天之时。”谢潇坚定地回应道。
祖孙俩相视一笑,阳光穿透玉兰树的枝桠,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金箔。
谢潇望着外祖母鬓角微颤的珍珠步摇,忽觉喉头发紧,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
檐角鎏金铃铛被风撞得叮铃作响,几瓣玉兰打着旋儿飘落在她肩头,仿若一场温柔的祝福。
“外祖母可知朱雀令在何处?”尾音消散在浮动的暗香里,带着一丝期许与探寻。
谢潇的内心无比兴奋,恨不能立马拿到朱雀令,然后大干一番。
左老夫人眼尾细密的皱纹忽如春水泛起涟漪,檀木佛珠擦过腕骨时带来温润触感,忽然笑出声来:“傻丫头,你父亲自会为你备下,且将心安回腔子里。”
原来,父亲并没有反对。
檐铃蓦地剧烈摇曳,惊起满树幼鸟似的玉兰花苞。
树影婆娑间,左老夫人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泠泠清响,恰似当年朱雀令破空而来的铮鸣,唤醒了那些沉睡在岁月深处的记忆与荣耀。
暮色将铜鎏金云纹烛台染作琥珀色时,陈府朱门次第亮起绉纱灯笼。
庖厨蒸腾的鲈鱼香气漫过影壁,与正厅溢出的说笑撞作一团,一片热闹祥和。
谢潇父母因前些日子天渊挑衅屠村一事,这几日正是忙碌的时候,便让谢潇姐弟带了礼物,代表全家来祝寿。
谢泽是谢家长孙,亦是谢昀长子,世人都敬称一声少将军,便也没来,跟着谢昀学习,要做好弟弟妹妹的表率。
谢潇与谢澈是龙凤胎,谢潇比谢澈早了半炷香的时间。
谢潇有两个舅舅,大舅舅叫陈策,小舅舅名唤陈简,与陈竺是龙凤胎,也是比陈竺小了半炷香,许是因着遗传,谢潇与谢澈也是龙凤胎。
陈策与夫人吕氏,育有二子一女。陈简与夫人蒋氏育有一子一女。
陈家无一人纳妾。此风虽未如谢家写入祖训,却己成无需言明的默契,家风清肃,门庭朗朗。
陈家大舅陈策带着两个儿子去巡逻了,陈家二舅也带着陈宥与谢澈在营中未归,陈老夫人便带着孩子们在自己院子里说话,看着孩子们给自己拜寿送礼,高兴坏了。
谢潇凑到陈老夫人跟前,献宝似的掏出自己准备的生辰礼,是一根她亲手雕的玉兰花样式的白玉簪子,簪身莹润,雕工精巧,栩栩如生:“阿宁祝外祖母心想事成,事事顺遂,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谢潇这雕玉功夫是先皇后冯氏亲手教的。
左老夫人连道了几声好,乐呵呵地让谢潇给她簪上。簪子插入发髻的瞬间,仿若为老夫人增添了一抹别样的光彩,岁月的痕迹在这一刻也变得柔和起来。
谢潇赠礼完,而后就轮到下一人。
谢潇在一旁看着两个表嫂嫂带着小侄子祝寿,她也在一旁逗着,让他们叫自己姑姑,欢声笑语回荡在庭院中,满是温馨与欢乐。
暮色漫过朱漆廊柱,正厅八宝琉璃灯华光初绽。
左老夫人环顾满堂儿孙,忽觉腕间佛珠暖意融融——原是襁褓中的小曾孙正攥着流苏穗子,咿咿呀呀的学数菩提子,柔软发顶蹭得她掌心。
这一刻,戎马半生的心,被这天伦之暖熨帖得无比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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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士为知己者死。——《战国策·赵一·晋毕阳之孙豫让》
2.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3.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孙子兵法·谋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