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潇呼吸骤然凝滞,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留下月牙状的印痕。
那些泛黄的书简里不过寥寥数笔:天下承平,女子应征者寡,女兵渐稀,遂转归中宫暗卫。
史书上寥寥数笔,便将天下女子追寻的光明之路,轻易抹入深宫幽闭的阴影!
那些字缝间渗出的,哪里是真相?分明是权势精心粉饰的腐气!这轻飘飘的“承平”,这理所当然的“寡”,这看似顺理成章的“转归”……不过是冰冷枷锁上缠绕的、虚伪的绸缎!
谢潇摇头。
她不信!她绝不信这被书写、被定格的“历史”!
“朱雀营当年解散的真相,史官们用朱砂写就的不过是一纸太平。”左老夫人将手中的黑子落下,白子顿时处于劣势,“坊间流传的版本都将解散缘由归于女子之身。”
“那你可知女子入军营,领的第一件兵器不是刀剑?学武的第一课,亦非杀敌保命?”左老夫人将一方素帕放在棋盘边推向谢潇,示意她打开,“第一件兵器便是这脆糖丸,而学武的第一步也是自杀。”
“这是‘脆糖丸’,不过笑称罢了。”
“它外裹糖衣,内藏药芯,分食无害,甚或有益。若整个吞下——” 老夫人声音淬冰,“便是剧毒,绝无生还的可能。”
左老夫人看着谢潇打开手帕,拿起小小的脆糖丸仔细观察:“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砍在敌人身上。”
“朱雀营曾有位将领,她被敌军虏去两月有余,归来时腹中怀有敌人骨肉。朱雀营中全体姐妹越过你谢家先祖,跪求圣上赐她全尸,最后……”左老夫人语声沉滞,首首对上谢潇的双眼,“是她们……亲手为她悬上了……三尺白绫。”
左老夫人枯槁的手指突然收紧,与谢潇拿着脆糖丸的手交握在一起:“女子若是在战场被俘,等待她们的是比死更可怕的凌辱,那些蛮族的马鞭,会先抽碎姑娘们的裙裳。”
“也是在那位女将领自杀后,朱雀营中全体姑娘跪在太庙前刺破手指,血书联名求改军规——不是求活,是求个留全身速死的体面。”
因为在军规里,若是怀了敌人的子嗣会先将腹部剖开,将那个未成型或者己成型的‘孩子’取出。
短短八字——怀敌种者,剖腹取胎,如毒蛇般盘踞在营中。
这八个字,击碎了多少女子的希望!她们浴血奋战,从敌酋魔爪下挣出一条生路,以为归营便是归家……
谁知,等待她们的,竟是比蛮族马鞭更甚的酷刑——来自自己人的刀锋!
她们逃过了敌人的凌辱,却终究逃不过这以“名节”为名、以“军规”为刃的刑场!
最终,只能亲手或由姐妹之手,执行这比敌人更精准的死刑……只为在史册上,换得一个“清白”的虚无缥缈的身后名。
“这只是朱雀营解散缘由之一,其二则是在至亲至爱身上。”左老夫人不忍心说出口,可这是谢潇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这世间悠悠众口,早将金科玉律刻入骨髓。他们道,女子合该囚于绣楼,描红绣凤,相夫教子!他们只把‘三从西德’奉若圭臬,却将那‘君为臣纲’的脊骨,早早抽离了女子的脊梁!”
左老夫人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带着世世代代累积的重量:“是以,其二,便是这天下悠悠众口,垒成的无形高墙。它比战阵更森严,比皇命更难违!”
在世人眼中,女子毕生价值,不过是为夫家延续香火的血脉容器,是侍奉公婆、抚育子嗣的温顺傀儡。若生出一丝旁逸斜出的心志,便是忤逆伦常,罪该万死!
她们的一生,从呱呱坠地到黄土埋身,便注定是依附于男子名姓之上的藤蔓——根系深扎于父亲的门庭,枝叶攀附于兄弟的荫蔽,花蕾只为丈夫绽放,果实只为儿子凝结……
这以男子为轴心的轮回里,唯独没有一寸土壤,容她扎下属于自己的根系!
在军营里,女子训练艰难,比之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女子入营的第一课,便是习这“脆糖丸”的使用——如何在绝境中,亲手了断,免受更甚酷刑之辱。
“会有的,绝处自有通天梯。人被逼至绝境,会有无穷之力。”谢潇捏碎了手中的糖丸,“朱雀营若重燃烽火,那些被战火碾碎的脊梁,自当挺立如山!”
“贞洁?不过是这世道给予女子天生的枷锁,一滩血罢了,人生热血何其之多,为何单单那处不同?非要苛责?”
她的指尖叩在案上,震得棋子也跟着抖了抖:“可,浸过血的眼才能更加清明,才能看得清这世道,那些悬在女子颈上的绞索,原是用虚妄的仁义织就!不过是以‘保护’为名的囚笼。”
“他们在怕……”谢潇忽的压低了声音,“那些高踞庙堂的男子在怕!怕女子的功勋灼穿他们冠冕的金漆,怕我们打破他们生来便有的权利,他们怕我们的脊梁连成山脉……”
“可他们怕错了!这世间真正该令他们股栗齿寒、如见鬼神的——正是他们本身。”
“他们才是盘踞在这世道骸骨之上,啜饮女子血泪而生的恶鬼!”
“他们陌路亦如袍泽,只因嗅到一丝女子欲破樊笼的气息,便自发结为同盟。纵使素昧平生,贩夫走卒与王侯将相,竟也能血脉贲张地同仇敌忾。”
“用唾沫、用笔墨、用祖训、用律法……”谢潇眼眶泛红,“一层层加固这囚禁万世红妆的祭坛!”
“反观女子……我们醒在不同时辰,散落如孤木。”她的声音陡然染上浓重的悲凉,似寒泉呜咽,千百年的枷锁,勒得我们不敢轻易交心,恐那伸出的手,反成了刺向自己的刃!势单力薄,如何抗衡这铁板一块、根须相连的‘男子同盟’?”
“可我们每一个倒下的身躯,溅起的都不是绝望的尘埃!”悲凉的眼神之下,却有一簇更炽烈的火焰在她眼底燃烧,“那溅落在历史暗夜里的血,是唤人清醒的惊雷!那折断在囚笼前的脊骨,是刺破夜幕的星火!牺牲的从来不是终点——”
“那是一个个用性命点燃的火把,只为照亮后来者眼中,那条通向自由、却布满荆棘的血路!她们倒下了,却有万千双眼睛,在她们的血痕里……认清了绞索的模样!”
谢潇双手撑在桌面,长翘的羽睫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阿宁要的,是万千女子能踩着贞节牌坊的碎屑攀上城楼——看烽烟如何化作笔锋,在史册刻下自己的名姓。而非蜷缩在谁家宗谱的边角,做父权祭坛上一缕青烟。”
“她们要能主宰自己的人生,而非死亡。”
她的声音渐成金戈铮鸣:“都说女子该安分,该奉献,可谁记得开天辟地时,娲皇补天的五彩石正悬在苍生头顶?这芸芸众生,本就诞生在女子裙裾托起的天地之间!无论何人,本就是诞生在女子罗裙之下!”
谢潇指节猛然抵住心口:“那些自诩为天的人,不过是踩着母亲脊梁筑起高台,眺望远方。他们用脚步丈量山河,却不知女子绣花针的锋芒,早该劈开这囚禁千年的香笼!”
窗外春燕欢喜叫个不停:“我要告诉那些守着牌位的腐儒——从今往后,女子不渡忘川水,不饮孟婆汤。我们要带着前世的箭疮、今生的剑痕,活成刺破长夜的星火! ”
“好!”左老夫人将茶盏轻轻一磕,青瓷与檀木相击的脆响让谢潇肩头微颤:“女子生来,便该执掌权柄——执朱笔批阅江山,握算珠度量乾坤,立杏坛桃李天下!得权、得势、得名、得利!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商海沉浮,本就是淬炼心志的熔炉!庙堂之高,合该有女子的声音响彻云霄!杏坛之上,更需女子为师,点燃更多懵懂心魂,让她们早早看清这世道的罗网与通天之路!
“谢家儿郎自然熟读兵法。”她的眼尾细纹里沉淀着六十载将门风雨:“可纸上谈兵与执掌三军,隔着血火淬炼的鸿沟。”
“将不精微,则三军失其机。”她抬眼时眸光如电,“朱雀营主将之位,要的是能在尸山血海里嗅出转机的猎鹰,不是温室里对着沙盘推演的小雀儿。”
谢潇喉结滚动,尚未开口便被截断话头。
“好了。”左老夫人冷笑,轻声开口,将沾手腕处缀着的佛珠扔在棋枰上,“方才提及你父一封家书,便方寸大乱,形同稚子!若此刻便是两军对垒,金鼓震天。”
她枯指拈起一枚被佛珠撞翻的白子,举至谢潇眼前,那微弱的玉色在她指尖颤抖,“这,便是你麾下万千将士的性命!探马飞报的军机,瞬息万变!为将者一念之差,便是这棋子坠地——粉身碎骨,再无回寰!你失态那一刻,败局己定!
谢潇脸色煞白,胸腔里翻涌的热血与誓言冲口欲出:“孙儿愿以性命立誓——”
“糊涂!” 老夫人厉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劈碎她未尽的誓言!那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死死盯住谢潇。
“千万条活生生的性命,换你谢潇一个人的教训?好一个‘奢侈’的学堂!我陈家是供不起如此奢侈的学堂,谢家又岂会拿三军血骨来为你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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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不精微,则三军失其机。——《六韬·龙韬·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