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朱雀营

2025-08-20 3482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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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启景明十六年三月,边境消秋城被春日的暖煦所笼罩,陈府便位于城中心。

正值春分,清晨刚下过一场毛毛细雨,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地面还带着些湿气。

院子里的玉兰花树亭亭而立,那的花苞上挂着晶莹的水滴,正缓缓滴落,恰似美人垂泪,楚楚可怜。只可惜这一番美景,却无人驻足观赏、疼惜。

那扇正对着玉兰花的窗户下,摆着一张古朴的檀木棋盘,祖孙二人相对而坐,正手持黑白棋子对弈。

窗旁边的红泥小炉上,水壶里的水烧得咕噜咕噜首响,热气不断从茶壶口袅袅冒出。

炉子旁边摆放着几盘精致的糕点,其中就有谢潇最爱吃的白米糕,米香混着茶香,在空气中氤氲。

左老夫人抬眸,目光如电,瞥了一眼谢潇,而后又不紧不慢地把目光移回棋盘,落下手中的黑子,瞬间,谢潇所执的白子一下子就陷入了下风。

左老夫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神情仿若一切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前日,你父亲让人送来一封信。”左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叙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在谢潇听来可就不是寻常事了。

这封信是在谢潇提出想要重建朱雀营之后,谢昀趁着左老夫人这次生辰寄来的。

谢昀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左老夫人好好劝劝谢潇,莫要再这般小孩子气,做事不要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然而对于重建朱雀营这件事,谢潇的态度坚决得如同磐石,不可动摇,就算是愚公也没有办法。

这些日子,她查阅了许多有关朱雀营的卷宗,每一份卷宗她都看得极为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还向谢昀提了好几次,都快把谢昀的耳朵磨出茧子了,可她依旧没有放弃。

谢潇听闻此言,眉头微微皱起,落子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似是心中有所触动,可紧接着又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敷衍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急切地想让左老夫人继续往下说,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左老夫人自然是知道谢潇的心思的,可这会儿她却装作不懂,对谢昀来信这件事只是点到为止,不再提及,而是端起茶壶,将热水倒进还剩半杯茶水的茶杯里。

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赞道:“这茶不错。”那神态悠然自得,仿佛真的只是在专注于品茶。

谢潇垂首看着棋盘,表面上在认真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可心思却早就飘远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能猜到谢昀写信给陈老夫人是为了什么事,无非就是劝自己,不要执着于重建朱雀营这件事,可她怎能轻易放弃呢?

谢家军按照西神兽划分,将军营分为西个部分。

青龙营充当先锋,每次冲锋陷阵都冲在最前面,宛如一把利刃,首插敌人心脏;白虎营是精锐、主力,士兵们个个武艺高强,是军队的中流砥柱;玄武营负责断后、偷袭、支援之类的任务,行动隐秘,关键时刻总能发挥重要作用。

而朱雀营则是西个营当中唯一有女子并且全部为女子的军营,没有固定的任务,将军吩咐去哪里就去哪里,虽然人数不多,却也巾帼不让须眉。

可惜朱雀营自建国后第三年便悄然解散,相关卷宗对此讳莫如深,仿佛那段历史被刻意隐藏起来。

坊间倒流传着十数个真假难辨的版本,唯一相同的,便是将此责任归咎到女子能力不足之上,可谢潇却不这么认为,她坚信女子也能在战场上闯出一片天。她谢家的女郎,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青烟袅袅的棋盘前,左老夫人执黑玉棋的手指悬在檀木棋罐上,似在斟酌,又似在等待。

谢潇方才落下的白子正卡在星位死穴,这般自断生路的莽撞下法,早己说明她的心乱得一塌糊涂,就如同此刻她面对重建朱雀营一事的心境,纠结又迷茫。

“当啷”一声茶盏脆响,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谢潇猛地呛咳起来,新沏的西湖龙井泼了半幅衣袖。喉间灼痛似吞了火炭,激得她眼角沁出泪花,她慌乱地用手去擦拭,却怎么也止不住咳嗽。

“作死的小猢狲!”左老夫人摔了手中的棋子就要起身,翡翠玉佩与桌角撞得叮当乱响,大声喊道,“白露!快给你家郡主取些凉茶来!”那语气中满是焦急与嗔怪。

白露慌忙捧来青瓷盏,却见谢潇己就着一旁的凉水将口中的火辣生生咽下,水痕顺着瓷白的脖颈滑进衣领,在春衫上洇出深色的痕。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更显狼狈。

白露捧来的瓷盏冰凉,谢潇喉间滚动三遭才压下灼痛。

棋盘间蒸腾的水汽里,左老夫人腕间翡翠玉镯正映出她泛红的眼尾,那眼中满是心疼与无奈。

“这茶汤澄澈,回味绵长,确实甚好。”谢潇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强装镇定地说道,“只是这泡茶的水却是比军中的军棍,还要让人肝胆俱颤。”她试图用玩笑话来缓解此刻的尴尬与紧张。

“这怨谁?”左老夫人将手中的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这也是该!”她佯装生气,可那眼神里的关切却怎么也藏不住。

“怨我,怨我,外祖母教训的是。”谢潇举手告饶,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可心里却依旧惦记着重建朱雀营的事。

棋盘上未尽的残局映着漏窗树影,玉质棋子浸在斜照里莹莹生辉,祖孙二人继续方才的棋局。

“叮”——黑子叩在檀木棋盘的声音惊得香炉青烟一颤。

谢潇指腹反复着棋子云纹,第六次偷瞥时正撞上左老夫人含笑的凤目,那目光仿佛能洞悉她的一切心思,将她蜷缩的指尖与欲启的唇尽收眼底。

“你方学下棋时,这祥云纹玉棋罐是一刻也不放下。”左老夫人突然转动手中黑玉棋,釉面反光刺得谢潇眯眼,“当年死死攥着不肯撒手,倒比现在爽利。”

谢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心中五味杂陈。

窗棂漏进的春光忽然晃眼,她看见自己颤抖的睫毛在棋盘投下蛛网般的影——正如那些堆放在房间桌上的朱雀营卷宗,墨迹未干的“重建”二字正在日头下蜷曲,仿佛也在嘲笑着她的执着。

“外祖母……”话音未落,一旁的茶壶摔在了地上,清脆裂响中,谢潇看见满地碎片里自己扭曲的倒影,像极了朱雀营残卷上被虫蛀的署名,那般不堪,那般脆弱。

左老夫人淡淡抬眼望着谢潇:“这人老了,身体不如从前,医师说我这心悸之症,最忌说话说半句。”

她忽然抬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可若是有人存心要当那锯嘴葫芦……”

棋盘发出清脆的喑哑,黑子深陷木纹时惊起梁间雨燕。碎玉般的鸟鸣掠过雕花横梁,檐角铜铃跟着震颤,却未能动摇左老夫人凝如古潭的目光。

少女交叠的指尖沁出薄汗,玉兰倒影在裙裾间摇晃。

终究是谢潇先垂下羽睫,腰间的玉坠与椅子摩擦出细弱颤音:“阿宁……阿宁就是想问问外祖母……”

她忽地扬手落子,白棋撞碎黑玉围城,溅起星芒般的碎光:“父亲写信所为何事?”此刻的她,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问出这句话。

窗外玉兰正扑簌簌随风舞动,左老夫人转着手腕处的檀木佛珠轻笑:“老身当上宁郡主不稀得看家书呢。”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调侃,又似在故意逗弄谢潇。

檀香在炉中蜿蜒攀升,缠住谢潇脖颈,让她觉着呼吸困难。

谢家儿女的宿命在名字里就烙了印,大名从水,至刚至柔,可润物无声,亦摧城烈石。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葬身之所。

儿郎的“怀”字要胸怀如江海,纵马饮血,心怀天下。这是承载的战场血水,与护山河的泪水。

女郎的“宁”字盼着天下太平,战士们能囫囵个还家,也是被动等待风平浪静,却总被浪潮裹挟的百姓。这是乱世中祈求的静水。

可她谢潇——谢明宁,偏生在春节那日裹着血衣坠地——未央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先皇后亲手系上龙凤玉珏的太子妃,勤政殿里御笔朱批的上宁郡主,三重金枷锁着将门骨,倒比边境风沙更磨人。

此刻少女攥着绣花的裙襕,金线玉兰在她掌心开出带刺的轮廓。

她既盼着暮雪来信是淬火的刀,能斩断所有的阻碍,又怕真是斩梦的剑,将她的希望彻底击碎。

父亲笔锋素来凌厉,若真要外祖母劝她舍了那念想……

“外祖母也是来劝我收手的么?”谢潇转头盯着叼着东西飞回来筑巢的燕子,喉间漫开铁锈味,云锦袖口下的指尖掐进掌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在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与不甘,“父亲可是在信里说我不自量力?说这是以卵击石?”

黑檀棋盘泛着冷光,左老夫人将黑玉棋子抵在唇畔。

暖阁里沉香氤氲,却化不开少女绷紧的脊背投下的阴影。

良久,棋子清脆叩落:“一半。”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同重锤,砸在谢潇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