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敲过最后一声时,鹿鸣村的狗吠声渐渐沉了下去。
林灵躺在西厢房的竹床上,听着窗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扫得沙沙响,像谁在用指尖轻拂琴弦。
银镯在腕间泛着层朦胧的光,不是平日里的清冽,倒像浸在温水里的玉,带着种让人安心的暖意。
连日来为修补界碑的事劳心,她的眼皮重得像坠了铅,
却总在将要睡着时被一阵细碎的悸动惊醒 —— 那悸动来自银镯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要冲破层层时光的茧。
“睡吧。” 祖奶奶的声音难得柔和,像落在湖面的月光,“有些事,得在梦里才能看清。”
这一次,睡意终于像潮水般漫上来。
林灵仿佛站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竹林里,晨雾像纱一样裹着她,脚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
沾着细碎的竹露。不远处的石桌上,摊着张半干的符纸,朱砂画的纹路在雾里泛着微光,竟与她前日画的镇邪符有七分相似。
“阿晚,这道‘锁灵纹’再收三分,不然会伤着灵狐。”
清朗的男声穿过雾霭传来,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林灵循声望去,看见个穿藏青道袍的年轻男子正握着女子的手,在符纸上补画最后一笔。
男子的侧脸在晨光里棱角分明,眼角有颗浅褐的痣,笑起来时像落了颗星子 —— 竟与陆承欢有几分神似。
被称作 “阿晚” 的女子转过身时,林灵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那女子梳着灵姑特有的双环髻,靛蓝布裙上绣着银线的 “守” 字,眉眼间的温婉与倔强,
像极了铜镜里的自己。她腕间戴着只银镯,样式与林灵的分毫不差,此刻正泛着柔和的光,与男子腰间的铜铃交相辉映。
“知道了,景行。” 女子嗔怪地拍开他的手,指尖却在符纸上轻轻点了点,“你总说我心太软,可这灵狐刚生了崽,镇得太狠会伤了幼崽。”
被叫做景行的男子笑着摇头,从竹篮里拿出块芝麻饼,掰了半块递给她:“太奶奶说,灵姑的心就得软,不然怎么能懂万物的灵?”
他的铜铃轻轻晃了晃,“就像这界碑,不是靠蛮力镇着,是靠两界的生灵彼此疼惜,才能立得稳。”
林灵突然认出,那女子正是灵姑族谱里记载的太奶奶 —— 林晚。
而那男子,想必就是陆家的先祖,陆景行。
她想走上前,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见太奶奶铺开一张新的符纸,
蘸着朱砂写下 “驭兽决” 三个字,笔尖落下时,银镯突然发出一阵强光,将整个竹林照得如同白昼。光里浮现出一行字,像被月光镀过的金:
“万物有灵,当以心换心。”
这行字刚映入眼帘,林灵的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她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己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在床脚投下片菱形的光斑。
腕间的银镯烫得惊人,内侧贴着肌肤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行字的余温。
林灵下意识地抬手,借着晨光翻转银镯 —— 平日里光滑的内侧,竟隐隐浮现出一道浅痕,
细看正是 “万物有灵,当以心换心” 九个字,像被谁用朱砂轻轻烙上去的,触之温润,却带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
“这是……《驭兽决》的开篇。” 祖奶奶的声音在镯内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当年你太奶奶说,《驭兽决》的真意藏在银镯里,要等‘守’字真正活过来才能看见…… 原来她没骗我。”
林灵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阿刺用废符纸当床垫时的憨态,想起阿忠瘸着腿护着孩子们的模样,想起共情草在她指尖绽放时的温柔
—— 原来这些,都是 “以心换心” 的注解。灵姑的 “守”,从来不是冰冷的禁锢,而是温热的懂得。
她披衣起身,走到院子里晾晒符纸的竹架旁。
昨日画的二十张镇邪符还在风里轻轻晃,朱砂画的小狐狸在晨光里泛着红光。
竹架的另一头,搭着陆承欢前日画废的醒神符,他总说自己画不好这符,线条总是太刚硬,此刻那些符纸却被风卷着,一张张往镇邪符的方向飘。
林灵正要伸手去扶,却见一张醒神符 “啪” 地贴在了镇邪符旁边。
两张符的边缘严丝合缝,醒神符上的太阳纹与镇邪符上的狐狸尾交缠在一起,像两滴水融成了一片。
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 陆承欢的醒神符与她的镇邪符自动吸附,在竹架上慢慢拼出一个圆,朱砂与松烟墨的光在圆圈里流转,像条首尾相接的河。
“这是……” 林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梦里太奶奶与陆先祖并肩画符的模样,想起银镯与铜铃交辉的光 —— 原来他们的符,本就该是一体的。
“看来昨夜不止你一人梦见了往事。”
陆承欢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带着清晨的凉意。
他肩上搭着件半干的道袍,显然是刚从溪边回来,手里还攥着个竹篮,
里面装着几颗带着露水的野草莓。见林灵望着竹架发怔,他笑着扬了扬下巴:“今早去收符时,发现它们自己粘在了一起,像长了脚似的。”
林灵指着那个圆:“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的醒神符属阳,我的镇邪符属阴,按理说该相斥才对。”
“玄石说,阴阳本就不是对头。” 陆承欢走到竹架旁,指尖在符圈上轻轻一点,红光与墨光同时亮了亮,
“就像日和月,缺了谁都不成天地。” 他转头看向林灵,眼角的泪痣在晨光里泛着暖,“太奶奶和先祖当年,是不是也这样一起画符?”
林灵突然想起梦里的芝麻饼,想起那句 “万物有灵,当以心换心”。
她从银镯里摸出片共情草的叶子 —— 是昨日开花时落下的,此刻还带着淡淡的香。
“你看这个。” 她把叶子放在符圈中央,叶片刚触到符纸,整个圆圈突然发出一阵清越的鸣响,像铜铃与银镯在和鸣。
“这是…… 共鸣。” 陆承欢的铜铃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铃音与符圈的鸣响渐渐合拍,
“界碑的修补图上说,要灵血与守血共融,或许不只是精血,还有我们的灵力共鸣。”
竹架上的符圈越转越快,朱砂与松烟墨的光凝成一道光柱,首冲云霄。
林灵看见光柱里浮现出无数细碎的画面:太奶奶给灵狐喂药,陆先祖帮小兽包扎伤口,姑妈年轻时在玄境救起受伤的地升派弟子,
甚至还有她自己给阿刺涂蜂蜜、陆承欢给阿忠换药的场景…… 这些画面像颗颗明珠,被符圈的光串成了链。
“原来‘以心换心’,换的不只是灵兽的灵,还有彼此的灵。”
林灵的银镯突然浮出祖奶奶的声音,带着释然的叹息,“我守了一辈子规矩,竟忘了最该守的是这份热乎气。”
符圈的光渐渐弱下去时,林灵和陆承欢的符纸己彻底融成了一张,再也分不清哪是镇邪符,
哪是醒神符。晨光落在符纸上,将两人的影子也圈了进去,像被温柔地拥在怀里。
“苏婶说今早蒸了桂花糕。” 陆承欢突然拉起林灵的手,往灶房的方向走,铜铃的响声轻快得像歌谣,
“吃完糕,我们去西坡采些共情草的种子,玄石说界碑的裂缝里,该种点会开花的东西。”
林灵的指尖被他握着,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低头看了看腕间的银镯,内侧的字迹己隐去,
却在镯身留下一道浅浅的光痕,像个温柔的印记。
灶房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桂花糕的甜香,在鹿鸣村的晨雾里漫开。
竹架上的符纸还在轻轻晃,那个圆满的圆,像枚被时光吻过的印章,印在晨光里,
也印在两个年轻的心上 —— 原来最好的符咒,从不是冰冷的纹路,是两颗愿意彼此靠近的心,
在岁月里,画出的最温柔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