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陆家后院时,药圃里的灵草正借着暖意疯长。
林灵蹲在畦边,指尖悬在一株紫茎草叶上,指腹被叶片背面的绒毛蹭得发痒 —— 这是苏婉教她认的 “止血藤”,茎秆里藏着琥珀色的汁液,遇血即凝,是山野里最好的金疮药。
“顺着茎摸,别逆着绒毛来。” 苏婉的声音从竹架后飘过来,带着点蒸米的甜香。
她正给一株卷叶植物松根,指尖戴着的铜顶针在阳光下闪着暖光,针鼻儿里还卡着点昨日缝补灵草谱时的线头。
竹篮斜倚在篱笆上,蓝布封皮的册子露出半角,正是苏婉那本翻了十年的 “灵草谱”,边角用麻线补了又补,像块被得发亮的旧玉。
林灵挪过去时,裤脚沾了片紫苏叶。
她翻开灵草谱,第三十七页夹着片心形的嫩叶,叶脉像张细密的网,旁注用松烟墨写着:
“共情草,玄境地升派灵植,喜善意,畏戾气,得真心滋养可绽‘同心花’。”
字迹被岁月浸得发褐,却在 “真心” 二字旁边,被人用朱砂轻轻点了个圈。
“这草最是挑人。” 苏婉摘了颗熟透的覆盆子塞给她,红汁沾在林灵指尖,像滴未落的血,“去年承欢给它读《清心引》,读了半月,才抽出三瓣嫩芽。
前几日阿刺把画废的符纸叼来垫窝,它倒多冒了片新叶 —— 可见不光是人,草木也爱听暖话。”
她突然往林灵手心放了颗圆润的鹅卵石,石面被得光滑,
“试试给它松松土?力道要轻,像哄睡着的娃娃。”
林灵握着石头的手微微发紧。
她想起三日前给共情草浇水时,银镯突然泛过一丝凉意,祖奶奶的声音在镯内轻斥:“灵姑当心如磐石,与草木共情,岂非自乱阵脚?”
可此刻指尖触到的泥土带着温气,混着腐叶的清香,竟让她想起苏婉灶上煨着的红薯,皮焦肉软,暖得能焐热指尖的凉。
“说起来,这草原是地升派的宝贝。” 苏婉用草叶擦了擦铜顶针,针尖挑出点土里的碎石,
“二十年前我去玄境探亲,见天脉派的弟子用脚碾它,骂骂咧咧说‘贱草也配占灵田’。
可你瞧,” 她屈指弹了弹共情草的紫茎,茎秆竟轻轻晃了晃,像在回应,
“它偏要在石缝里扎根,淋着雨也肯抽芽,多犟。”
林灵的目光落在草茎间藏着的细小花苞上。
那花苞像颗缩着的米粒,裹着层青白的膜,看着毫无生气。
她正想问问苏婉如何才能让它开花,指尖突然被草叶边缘的细刺划了下 —— 不过是道极浅的口子,却沁出滴血珠,顺着指腹滚落在共情草的根须上。
“呀,小心些。” 苏婉刚要掏帕子,却猛地顿住了。
那滴血珠渗入泥土的刹那,共情草像被暖泉浸过似的,突然轻轻一颤。
卷着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紫茎上的细毛根根竖起,裹着青白膜的花苞 “啪” 地绽开层缝,露出里面粉白的瓣。
不过片刻,整串花苞竟全绽开了,小得像指甲盖的花盘里,顶着两星鹅黄的蕊,风一吹,便跟着轻轻晃,像串缀在草茎上的小铃铛。
“这……” 林灵的指尖悬在半空,忘了收回。血珠滴落的地方,泥土竟泛出层淡淡的红光,顺着根须往草叶上爬,让那紫茎更艳了些。
苏婉凑近了细看,突然笑出声,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我当是什么缘故,原是灵灵的血能催它开花。”
她从灵草谱里抽出张压干的同心花标本,与眼前的花比对,纹路竟分毫不差,
“承欢总说这草认主,看来是跟你投缘 —— 它呀,最能辨人心,心热的人碰它,它才肯露真容。”
林灵低头时,腕间的银镯正泛着层温润的光。她往镯子里探去,祖奶奶的灵识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絮,安安静静的,连半分警示的意思都没有。
她想起幼时奶奶教她画镇邪符,总说 “灵姑的血该是冷的,才能镇得住邪祟”,可此刻指尖残留的血温,竟比日头还要暖些。
“在忙什么?”
陆承欢的声音从篱笆外钻进来时,带着点松烟墨的清苦。他刚从乡学回来,藏青道袍的袖角沾着点朱砂,是给孩子们画平安符时蹭的。看见药圃里的共情草,他挑了挑眉,铜铃在腰间轻轻晃:“这草竟开花了?前几日我给它读《南华经》,它连片新叶都不肯冒。”
苏婉笑着往他手里塞了把覆盆子:“哪是你的《南华经》能比的?灵灵一滴血,就催开了‘同心花’。” 她拍了拍林灵的肩,拎起竹篮往灶房走,“我去蒸两笼芝麻糕,你们在这儿慢慢赏草。”
篱笆门 “吱呀” 晃了晃,把槐花香关在了院里。陆承欢蹲在林灵身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共情草的花瓣,粉白的瓣儿竟往他指腹上靠了靠。“看来它是真喜欢你。” 他转头时,目光落在林灵指尖的伤口上,那里的血己经凝住,留下点浅红的痕,“以前听玄石说,共情草认主,得是心不蒙尘的人才能让它开花。”
林灵把灵草谱往他面前推了推,书页被风掀得哗哗响:“苏婶说它喜善意,畏戾气。”
“那它定是闻出你心里的暖了。” 陆承欢突然伸手,用指腹蹭了蹭她指尖的红痕,动作轻得像拂过片羽毛,“祖奶奶总说灵姑的心该是冰做的,可你瞧,” 他屈指弹了弹共情草的花,“你的心早化了,不然这草怎么肯为你开花?”
银镯突然轻轻颤了颤,像在应和他的话。林灵想起昨夜给阿忠换药时,它用断腿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的呜咽软得像团棉;想起阿刺把偷藏的芝麻饼推给她时,刺尖沾着的符纸碎屑;想起陆承欢替她挡落斜飞的竹片时,铜铃撞在他腕骨上的轻响…… 这些细碎的暖,原是早己渗进了心里,把那层冰壳捂得慢慢化了。
“胡说。” 她别过脸时,耳尖的红竟比共情草的花还要艳些。指尖划过灵草谱上 “同心花” 的注脚,那里写着:“花开并蒂,喻心意相通。”
夕阳渐渐沉了,把药圃染成片金红。陆承欢的影子斜斜铺在青砖上,被篱笆的枝桠割成碎金,慢慢往林灵这边靠。她的影子刚要躲,却被他伸手按住 —— 他的指尖落在她影子的手背上,像在牵着什么。
“你看。” 陆承欢的声音里裹着笑意,铜铃的响声软得像棉花糖,“我们的影子。”
林灵低头时,心跳突然漏了半拍。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肩并着肩,手挨着肘,竟像株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并蒂草,根茎交缠,叶叶相依。共情草的影子就在脚边,那串同心花的影落在他们的影子上,像缀了串星星。
“苏婶说,并蒂草要同根生,共风雨,才能长好。” 陆承欢的影子轻轻晃了晃,鼻尖蹭过她的影子鬓角,“人大约也是这样。”
银镯的光突然亮了些,林灵清晰地感觉到,镯子里传来声极轻的叹息,像释然,又像纵容。她想起祖奶奶总说 “守序者当独行”,可此刻与陆承欢并肩站着,听着风吹过灵草的沙沙声,闻着他道袍上的松烟墨香,竟觉得 “独行” 二字,远不如这交缠的影子来得暖。
灶房飘来芝麻糕的甜香时,共情草的花还在轻轻晃。陆承欢突然从符筒里摸出张黄纸,用朱砂飞快地画了朵同心花,往林灵手里塞:“夹在灵草谱里,作个念想。” 符纸边缘沾着点他刚磨的墨,落在她掌心,像颗小小的星。
林灵把符纸夹进谱子,正与那片心形的嫩叶重合。她抬头时,陆承欢的影子正对着她笑,眼角的泪痣在夕阳里泛着浅褐,像落在影子上的颗朱砂。
暮色漫进药圃时,两人并肩往灶房走。影子在身后拖得老长,始终交缠在一起,像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并蒂草,根连着根,叶靠着叶,在渐浓的夜色里,悄悄扎下了暖的根。灵草谱被林灵抱在怀里,第三十七页的同心花标本与新画的符纸相贴,页边的朱砂圈,像颗被暖化的心,在月光里泛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