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薄纱裹着鹿鸣村,乡学后墙的牵牛花刚绽开三两片瓣,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得抖落了露珠。
林灵蹲在药圃边给共情草浇水,银镯在腕间泛起细微波光 —— 不是祖奶奶的警示,
是生人带着的凛冽气,混着青崖山特有的松烟味,像柄没开刃的剑,沉沉地压在人心上。
“陆承欢何在?”
粗粝的嗓音撞开陆家篱笆门时,院角的开灵麻雀 “扑棱” 飞起,撞翻了晾符纸的竹架。
两张 “醒神符” 飘落在地,被穿皂靴的脚碾过,朱砂画的小狐狸顿时糊成了红团。林灵抬头,看见两个青崖山道袍弟子立在院心,为首者左胸绣着银线太极图。
比陆承欢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鲜亮三倍,手里捧着本烫金册子,封皮 “守灵人守则” 六个字被晨露浸得发亮,倒像块压人的石头。
陆承欢从灶房钻出来时,嘴角还沾着芝麻饼屑。
他刚把阿刺从面盆里捞出来 —— 这刺猬今早偷舔面团,把自己滚成了个白团。
见那两人,他用布巾擦着手笑,眼角泪痣在晨光里泛着浅褐:
“赵师兄大驾,是师叔又有新规矩要教?”
被称作赵师兄的弟子没接话,只将册子 “啪” 地拍在石桌上。
封皮裂开道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第 3 章第 7 条用朱笔圈着:
“凡开灵凡兽,若伤民、扰序、显异,当废其灵智,驱至荒野,永不许近人境。”
字迹凌厉,墨色深得像陈年血渍。
“师叔说你太纵容异类,”
他瞥向蹲在陆承欢脚边的瘸腿犬,那狗正用断腿蹭主人裤角,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
“这只瘸犬屡次冲撞乡学孩童,按规矩,当立即清理。”
“清理?” 林灵手里的水壶 “咚” 地砸在青石板上,水花溅湿了裤脚。
她认得这只瘸腿犬,三日前还帮小石头挡过草蛇,此刻它右前腿的绷带沾着新的药汁,是苏婉昨夜刚换的。
“它前日护着孩子时,怎么不见你们来说规矩?”
赵师兄从袖中抽出张黄符,朱砂画的 “镇兽符” 边缘泛着冷光:
“灵姑莫要多言。此犬断腿后性情暴躁,前日抓伤了砍柴的村民,按律当诛。”
他说着就要上前,却被陆承欢伸臂拦住。
“王大叔那是喝醉了打它,” 陆承欢把瘸腿犬往身后护了护,铜铃在腰间轻轻晃,
“它不过是躲了躲,破点皮罢了。乡学的孩子都叫它阿忠,每日送他们过溪涧,怎么就成了‘扰序’?”
站在赵师兄身后的弟子突然嗤笑:
“陆师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只瘸狗讲情分?忘了当年你爹娘因护那只黑猫,被长老罚去扫了三年山门?”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在陆承欢心口。
他眼角的笑纹瞬间淡了,指节攥得发白。
林灵却看见他裤腿补丁上绣的歪刺猬 —— 那是阿刺抓烂道袍后,他连夜缝的,针脚虽乱,却在刺猬眼睛处绣了点朱砂,像两颗含泪的星。
“规矩是死的,” 陆承欢的声音沉了沉,铜铃的响声却变脆了,“人是活的。”
赵师兄显然没料到他敢顶嘴,脸涨成猪肝色,抓起石桌上的册子往他怀里塞:
“这是祖师爷定的规矩!你若抗命,休怪师叔禀明长老,收回你的铜铃!”
册子边角刮过陆承欢的手腕,那里有道浅疤 —— 是幼时为护开灵黑猫被烫伤的,至今还留着月牙形的印。
林灵弯腰捡起那本《守灵人守则》,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狐尾草,是去年阿灰(开灵狼崽)叼来的,被陆承欢夹在里面当书签。
她翻开第 3 章,除了那被圈住的第 7 条,页边还有行小字批注:“地升派皆卑贱,不可与天脉同论。”
墨迹晕开,像滴在纸上的血。
“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林灵的指尖划过那行字,银镯突然发烫,却不是警示的灼痛,是带着怒意的暖。
她想起昨夜玄石说的,千年前陆家先祖为护地升派灵狐,在青崖山跪了三日,膝盖磨出的血染红了石阶。
陆承欢正往灶房走,想找苏婉来打圆场,回头时却见林灵从符筒里抽出支朱砂笔。
她翻到册子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笔尖悬了悬,突然落下 —— 先画了只半蹲的母犬,前爪紧紧护着身下的三只幼犬,尾巴绷得像弓弦,眼睛却画得格外软,像含着晨露;
又在旁边题了行字,笔锋比她平日画符时柔和,却带着股倔劲:“守序者当护生,而非困生。”
朱砂未干,她把册子往陆承欢手里塞:“这才是该写的。”
陆承欢看着那幅画,耳尖突然红了。
母犬的眼睛像极了苏婉总说的 “护崽的兽比谁都勇”,
让他想起三年前在溪边捡到阿忠时,它正用断腿护着三只被遗弃的幼犬,浑身是泥却不肯退后半步。
他突然抓起浆糊碗,拉着林灵往乡学后山走 —— 那里的废弃山神庙被改成了开灵兽庇护所,阿忠、阿刺和几只开灵松鼠都在那儿安了家。
山神庙的石墙上还贴着陆承欢画的 “安灵符”,边角被松鼠啃得毛毛糙糙。
陆承欢踩着石凳,把那本《守灵人守则》牢牢贴在正中央,林灵画的母犬恰好对着庙门,像个无声的守护者。
“以后这就是庇护所的规矩,”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铜铃在胸前晃得叮当响,
“青崖山的册子管不了这儿的兽,更管不了人心。”
阿忠突然瘸着腿跑进来,嘴里叼着块芝麻饼 —— 是陆承欢今早没吃完的,饼渣掉在册子上,正好落在 “护生” 二字旁边。
阿刺从梁上滚下来,刺尖沾着的符纸碎屑撒在母犬画像上,像给它添了层金芒。
林灵靠在庙柱上,看着陆承欢给松鼠喂灵米。他蹲在地上时,藏青道袍的下摆扫过地面,露出膝盖上绣的歪刺猬补丁,针脚虽乱,却比青崖山道袍上的太极图更鲜活。
她突然想起昨夜玄石说的:“规矩是死的,画规矩的人是活的。
你太奶奶当年敢在界碑上画向日葵,你就敢在守则上画母犬。”
午后的阳光透过庙顶的破洞照下来,落在册子上的母犬画像上。
朱砂被晒得发亮,竟在地上映出团暖融融的光斑,像只蜷缩的小兽。
陆承欢突然从怀里掏出块新烤的芝麻饼,递到林灵手里:“苏婶说,吃甜的能定心神。”
饼皮上还留着他画的歪符,这次不是 “壮胆符”,而是个小小的 “护” 字,和她银镯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林灵咬了口,甜香漫到舌尖时,银镯突然轻轻颤了颤 —— 祖奶奶的灵识没再警示,反而像有片极轻的羽毛,拂过她心口那道刚裂开的缝。
山风从庙门钻进来,吹动陆承欢的铜铃,也吹动了册子上的纸页。
“守灵人守则” 五个烫金大字在风里轻轻晃,却盖不住那行朱砂小字,更盖不住母犬眼底的温柔。
林灵望着陆承欢给阿忠梳理毛发的侧脸,突然明白:
有些规矩注定要被改写,就像有些冰冷的石头,总会被人间的暖意捂得生出温度来。
傍晚收工时,林灵路过山神庙,看见小石头正踮脚往册子上贴画 —— 他画了只瘸腿犬,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阿忠是英雄”。
几只开灵麻雀落在他肩头,叽叽喳喳地啄着他手里的野果,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那本贴着的册子、画像上的母犬,融成了团分不开的暖。
陆承欢的铜铃声从远处传来,混着阿刺的 “吱吱” 叫,像支不成调的歌。
林灵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守” 字的刻痕里还留着朱砂的暖意。
她低头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和庙门口那团光斑慢慢重合,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要在这青崖山的旧规矩上,长出片新的天地来。
赵师兄带着弟子往青崖山走时,远远望见山神庙的方向飘着片黄纸,上面画着只母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啐了口,骂骂咧咧地往山上走,却没看见那纸页边缘,有只瘸腿犬正用鼻尖轻轻蹭着地上的芝麻饼渣,尾巴摇得像朵绽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