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成瘫坐在餐椅上，灌了半瓶矿泉水才缓过气来，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在T恤上洇出深色的水痕。张云飞递过毛巾时，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外面怎么样？”公公蹲在地上清点物资，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认真记录，罐头、饼干、方便面的包装纸在他膝盖上堆成小山。
“乱套了。”何成抹了把脸，声音里带着后怕，“我刚到小区门口就看见邻居往回跑，说超市里己经挤满了人，我赶紧骑车往远了绕，跑了三家才抢到这些。”他指着地上的战利品，语气里却没什么喜悦。
张云飞蹲下身帮着分类，发现大部分是压缩饼干和罐头，蔬菜只有几棵蔫了的青菜，水果更是连影子都没有。她拿起一包真空包装的面包，发现包装袋己经被挤破了个小口，面包屑撒了一地。
“怎么回事？”她轻声问，指尖抚过包装袋上的裂口。
何成的脸色沉了沉，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抢的。”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红痕，“第三家超市人最多，货架都被掀翻了，我刚拿到这箱矿泉水，就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差点摔在冰柜上。”
张云飞的心猛地一揪，伸手想去摸他的肩膀，却被他躲开了。“没事，皮外伤。”他摆摆手，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像是在回忆刚才的混乱，“有个女的为了抢最后一袋大米，跟人吵起来了，后来首接在地上撒泼打滚，谁劝都没用。”
“至于吗？”婆婆端着水杯过来，把水递给他，“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袋大米伤了和气。”
“妈，您是没看见那场面。”何成苦笑了一下，接过水杯的手指还在微微发颤，“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人，抢起东西来眼睛都红了。我看见对门王老师，就是教小宇画画的那个，为了抢两包盐，跟收银员都吵起来了，哪还有平时半点斯文样子。”
张云飞的心沉了下去。王老师是她很敬重的人，平时说话总是温声细语，上次小宇在画室打碎了颜料，她还笑着说“没关系，小孩子难免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为了两包盐和人争执，可何成的语气不像是在夸张。
“我到第二家超市时，货架基本空了。”何成继续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矿泉水瓶的标签，“有个老太太抱着罐奶粉哭，说孙子等着喝，结果被人硬生生从手里抢走了。我看着不忍心，把刚抢到的一盒牛奶给了她，她非要塞给我五十块钱，我说什么都没要。”
公公停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赞许：“做得对，人不能光顾着自己。”
“可后面就出事了。”何成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转身想再找找有没有面包，就听见货架那边吵起来了。一个男的抢了个女的手里的应急灯，那女的抱着他的胳膊不让走，说家里有老人等着用，那男的首接把她推倒在地。”
张云飞的呼吸顿了顿，下意识地看向沙发上熟睡的儿子。她能想象那个女人的绝望，在一片混乱里，想护住家人的急切能让人瞬间变得勇敢，也能让人瞬间崩溃。
“我当时就火了。”何成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上去把那男的拽开了，跟他说想要可以排队，抢女人的东西算什么本事。他瞪着我骂了句‘多管闲事’，还推了我一把，我们就吵起来了。”
“你跟他动手了？”婆婆紧张地站起来，伸手去摸何成的胳膊，“有没有受伤？”
“没有，就是推搡了几下。”何成摇摇头，语气却带着火气，“周围人都帮着劝，说特殊时期互相体谅，那男的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女的过来谢我，说她老公在外地出差，家里就她和生病的婆婆，我看着她手里攥着半盒退烧药，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客厅里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张云飞把那袋破了口的面包小心翼翼地装进保鲜盒，面包屑落在掌心，细小却硌得慌。她想起自己怀孕时，何成陪她去超市买待产包，那时货架满满当当，人们推着购物车慢悠悠地挑选，收银员会笑着说“祝您生活愉快”。不过几个小时，那个平和的世界就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争抢、推搡和红着眼的争执。
“这就是乱世吗？”她轻声问，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所有人。她这代人，习惯了网购次日达，习惯了超市24小时营业，习惯了物质极大丰富的生活，从没想过有一天，一袋大米、两包盐，会成为争执的导火索。
“不是乱世，是慌了。”公公把小本子合上，语气平静，“人一慌，就容易乱分寸。当年物资紧张的时候，也有人为了半块红薯吵架，但更多人还是会互相帮衬。”他指着何成带来的物资，“你看，你不也把牛奶让给老太太了吗？”
何成没说话，只是拿起一瓶矿泉水，对着瓶口慢慢喝。张云飞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突然想起他们刚结婚那年，两人去超市买年货，为了买哪种牌子的瓜子吵了一架，最后笑着各买一包。那时的争吵带着生活的烟火气，而今天的争吵，却浸透着生存的焦虑。
“对了，我还抢了这个。”何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节电池和两包蜡烛，“货架都被翻空了，这是从别人挤掉的购物篮里捡到的，应该是没人要的。”
“真是好运气。”婆婆赶紧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应急包里，“蜡烛最金贵，万一停电了可全靠它了。”
张云飞看着那几节电池，突然想起家里的手电筒和收音机都需要电池，心里涌起一阵后怕。如果何成没捡到这些，他们可能要在黑暗里摸索，连外界的消息都收不到。
“还有这个。”何成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板感冒药和创可贴，“药店早就被抢空了，这是我在超市收银台旁边的便民药箱里找到的，人家不让拿，我好说歹说才给了我这些。”
公公点点头，把药盒放进刚才整理好的急救包里：“有备无患，这个得放地窖最里面，别受潮了。”
张云飞帮着把物资分类装箱，压缩饼干和罐头要放进地窖，面包和方便面暂时放在厨房柜子里，药品单独装在小盒子里。她发现何成买的全是耐放的东西，一点娇气的零食都没有，连平时爱喝的可乐都换成了矿泉水。
“怎么不买点水果？小宇爱吃苹果。”她轻声问，不是抱怨，只是有点心疼儿子。
“超市里的水果区早就空了。”何成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看见有人拿着半截咬过的香蕉在啃，估计是抢的时候掉地上的。”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张云飞的头发，“等情况好点，我一定给你和小宇抢点水果回来。”
张云飞摇摇头，把最后一罐午餐肉放进箱子：“不用，这些够了。”她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物资，心里却没有安全感，反而觉得沉甸甸的。这些罐头和饼干背后，是超市里的推搡争吵，是陌生人脸上的焦虑和贪婪，是和平生活突然碎裂的声音。
婆婆突然“哎呀”一声，从一堆物资里翻出个小小的奥特曼玩偶，塑料翅膀己经被挤断了一只。“这不是小宇最喜欢的那个吗？怎么混在这里了？”
何成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刚才抢东西的时候，不知哪个小孩的玩具掉了，我看着像小宇的，就顺手捡起来了。估计是哪个家长带着孩子抢购物资，慌乱中弄丢的。”他着断了的翅膀，眼神里满是复杂。
张云飞接过玩偶，用手指轻轻抚平上面的划痕。她能想象那个孩子发现玩具丢了时的哭闹，也能理解那个家长的无奈——在生存面前，孩子的玩具似乎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可对孩子来说，那或许是混乱里唯一的慰藉。
“我去给小宇洗洗脸。”她拿着玩偶站起身，走到沙发边。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儿子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轻轻擦拭儿子脸上的泪痕，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场混乱快点过去，希望孩子不用在抢物资的争吵声里长大。
何成还在和公婆商量地窖的物资摆放，压低的说话声在客厅里浮动。张云飞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突然觉得手里的奥特曼玩偶格外沉重。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不仅抢走了和平的生活，还抢走了人们的从容和体面，只留下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在超市的货架间撕扯。
她把修好的奥特曼放在儿子枕边，小家伙无意识地抱进怀里，嘴角微微上扬。张云飞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帮着整理物资。不管超市里的争吵多让人寒心，至少他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还有这些抢来的物资能支撑下去。在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里，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