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的霞光正透过客厅窗户，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暖融融的橘红。张云飞把最后一盘番茄炒蛋端上桌时，何成刚帮儿子何小宇洗完手，小家伙甩着水珠扑向餐椅，塑料凳脚在瓷砖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慢点跑，当心滑倒。”张云飞笑着擦掉儿子鼻尖的水珠，转身去厨房拿碗筷。抽油烟机刚停下，橱柜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还没落地，客厅墙上的石英钟突然“当”地敲了六下。
“爷爷怎么还不出来吃饭？”何小宇扒着桌边探头朝阳台喊，公公正蹲在那里给盆栽浇水，军绿色的旧搪瓷杯放在石阶上，水面晃悠着晚霞的倒影。
“来了来了。”公公应着声首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慢悠悠地蹭到桌边，刚要落座，尖锐到刺耳的鸣笛声突然从远处炸响，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撕开了傍晚的宁静。
那声音既不是救护车的急促，也不是消防车的厚重，而是一种持续不断、带着金属震颤的尖啸，像无数根钢针扎进耳膜。张云飞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掉进碗里，热汤溅在手腕上都没察觉。
“这是什么声音？”何小宇吓得一缩脖子，紧紧抓住爸爸的胳膊。何成刚要开口，婆婆从卧室快步走出来，脸上还带着刚摘老花镜的模糊，手里攥着没织完的毛线团：“是防空警报！”
这个词像一块冰扔进滚油里，张云飞的后背瞬间爬满寒意。她在纪录片里听过这个声音，在历史课的老照片旁见过这个名词，却从没想过会如此真切地砸在自家饭桌上。番茄炒蛋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窗外的霞光却好像突然黯淡下来。
“老婆子你别瞎说。”公公皱着眉站起身，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向阳台。他扶着窗框往外看，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乱了套——骑着电动车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小区冲，远处路口的汽车开始鸣笛，紧接着就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是真的！”婆婆的声音发颤，毛线团从手里滚到地上，“我年轻时候听见过类似的，居委会以前发过小册子，说这是防空警报！”她慌手慌脚地去摸口袋里的老年机，屏幕亮着却半天按不对号码。
尖啸声还在持续，像一张越拉越紧的弦，勒得人胸口发闷。何成一把抱起吓呆了的儿子，沉声道：“别慌，先关窗！”他几步冲到阳台，用力把推拉门拽上，双层玻璃瞬间把外界的嘈杂隔开一层，但警报声仍像无孔不入的潮水，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
张云飞手脚冰凉地跟着关厨房窗户，手指碰到玻璃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灰，刚才还明亮的晚霞被迅速聚集的云层吞没。她看见对面楼的邻居也在慌忙关窗，有人手里拿着手电筒跑上跑下，平时熟悉的小区突然变得陌生又紧张。
“小宇别怕，爸爸在。”何成摸着儿子的头，目光却紧盯着窗外。小家伙把头埋在爸爸颈窝里，带着哭腔问：“是不是怪兽来了？奥特曼会来救我们吗？”
“不是怪兽。”公公的声音异常镇定，他走到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眼神扫过墙上的全家福，最终落在墙角的粮缸上，“是警报，告诉大家要注意安全。”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毛线团，递给婆婆，“去把家里的急救包找出来，还有手电筒和蜡烛，都放在显眼的地方。”
婆婆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往卧室走，嘴里念叨着：“急救包在衣柜最上面……蜡烛好像在抽屉里……”她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与持续的警报声交织在一起。
张云飞走到儿子身边，轻轻抚摸他颤抖的后背。何小宇的小手死死攥着爸爸的衣领，眼睛睁得大大的，透过玻璃望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空。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番茄炒蛋的酸甜味混着突如其来的紧张空气，让人喉咙发紧。
“爸，您确定是防空警报？”何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经历过地震演练，听过台风预警，却从未想过战争的阴影会如此猝不及防地降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小区微信群的消息在疯狂刷屏。
“@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居民保持冷静，关闭门窗，待在室内不要外出，等待进一步通知！”
“刚才听广播说可能有紧急情况！”
“我在城郊看到战斗机飞过！”
“别造谣！等官方消息！”
群消息刷新得飞快，各种猜测和恐慌像病毒一样蔓延。何成快速往上翻，想找到更可靠的信息，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时微微发颤。警报声不知何时停了，世界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邻居家传来的哭喊声和远处模糊的汽车鸣笛。
“停了？”张云飞轻声问，心还悬在嗓子眼。她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楼下己经站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有人举着手机拍照，有人在焦急地打电话，平时和睦的邻居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惶恐。
公公走到粮缸边，掀开木头盖子看了看，里面的大米还有多半缸。他点点头，又走到阳台角落，那里堆着几箱矿泉水，是前阵子超市促销时婆婆囤的。“还好，水和米暂时够吃。”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让张云飞稍微松了口气。
何成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公司同事打来的。他走到阳台接电话，张云飞隐约听见“停工”“待在家里”“别外出”之类的词。挂了电话，何成的脸色很难看，他转过身对家人说：“公司通知，暂时停工，让大家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具体情况等通知。”
“那外面到底怎么了？”张云飞追问，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她想起早上出门买菜时，菜摊老板还在抱怨油价上涨，公园里的老人们在打太极，一切都和平常一样，怎么几个小时后就天翻地覆了？
何成刚要说话，突然，第二波警报声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急促，更尖锐，像绝望的呼喊。紧接着，远处传来“轰隆”一声闷响，虽然隔着很远，却能感觉到窗户在轻微震动，桌上的筷子都抖了一下。
“什么声音？！”婆婆尖叫起来，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上。何成一把将妻儿护在身后，公公也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他们面前。那声闷响之后，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何小宇“哇”地一声哭出来：“我怕！我要回家！”
“这就是家，我们就在家里。”张云飞紧紧抱住儿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看着桌上渐渐冷却的饭菜，看着窗外迅速暗下来的天空，看着家人惊慌却努力镇定的脸，突然意识到，从防空警报撕裂晚餐时间的这一刻起，他们熟悉的生活己经碎了，像被刚才那声闷响震碎的玻璃，再也拼不回去了。
警报声还在持续，远处又传来几声模糊的轰鸣。公公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隐隐泛起的红光，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看来，该准备的，都得准备起来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渐渐沉入暮色的阴影中。桌上的饭菜再也没人动过，只有那碗番茄炒蛋，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一片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