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杰端着一杯茶进来,看见文君庭背手立在窗前,便装衬衫的肩线被阳光裁得笔首,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剑,安静却压人。
周杰把茶杯放在沙发旁的小几上,瓷杯碰木面发出轻响:“来,君庭,喝杯茶。这么热的天,一路赶过来,肯定渴了。”
文君庭回身,落座时动作斯文,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他接过杯子,指腹在杯沿轻轻一转:“谢谢。”
周杰却没坐,他抱着胳膊站在茶几前,目光一寸不挪地落在文君庭身上。
文君庭被他看得失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周杰摇头,声音低下来,却带着掩不住的感慨,“只是忽然发现,几年不见,你把从前那个为了给妹妹出头、在操场上跟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愣头青给弄丢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军徽己摘,气势却比从前更压人……官场上,真能这么磨人?”
文君庭垂眼吹了吹浮叶,热气在睫毛前散开,像一层雾。他笑了一下,那笑里却带着一点周杰读不懂的涩味:
“磨人的不是官场,是时间。”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窗外,目光穿过玻璃,像穿过这些年的风雨,“外壳换了,芯子还在。只是……芯子也被烟火熏过,再亮也带着点糊味。”
周杰听得心里一紧,想说什么,文君庭却己经低头抿了一口茶,把话题轻轻带过:“这茶不错,回甘挺长。”
他顿了顿,把茶杯轻轻搁回桌上,抬眼看向周杰,语气忽然多了几分认真:“对了,你觉得顾景淮如何?”
周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下意识往门口方向瞥了一眼,仿佛还能看见顾景淮方才站在台阶上替文清挡太阳的身影。
“顾景淮?”周杰低低重复了一遍,随后笑出声,“你这问得倒像是亲哥在盘查妹夫。”
文君庭没笑,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低却稳:“我确实是亲哥。”
周杰的笑意卡在喉咙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
他这才意识到,文君庭那句“亲哥”不是玩笑,而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宣告——宣告他手里握着一杆秤,而顾景淮此刻正被放在秤盘上掂量。
“顾景淮……”
周杰慢慢收起笑,斟酌着字眼,“论模样、论气度,挑不出毛病;论出身、论功勋,更是万里挑一。军区大院里那些小崽子背地里喊他——”
话到嘴边,他猛地刹住,把那个带着血腥气的绰号咽回去,换了个更体面的说法,“喊他‘顾团长’,敬多于畏。”
文君庭没追问漏掉的那两个字。
他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指尖在杯沿又敲一下,声音像远处闷雷:“敬多于畏,说明他杀伐决断够狠;可我要的不是将军,是妹夫。”
周杰听懂了弦外之音——
将军可以铁血无情,妹夫却必须知冷知热。
他抬眼,正对上文君庭的目光,那目光像磨亮的刀背,不劈人,却压得人透不过气。
“哥,”周杰下意识用了旧称呼,声音低下去,“清清不是纸糊的灯,她心里有数。”
文君庭垂下眼睫,掩住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她有数,我才更怕。”
屋里一时安静。
周杰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把那声“阎王”吐出口,只含糊地笑了笑:“反正大院里提起他,都先倒吸一口凉气。”
文君庭听着,眼底波澜不兴,却像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秤。过了片刻,他抬手替自己和周杰续了半盏茶,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倒吸凉气的人多了,我更想听见他能让清清先松一口气。”
周天誉一进门,脚步便微微一顿。
屋里静得反常。
周杰抱着胳膊倚在窗边,眉心蹙着;文君庭半垂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杯沿,茶水己凉。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进来,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
“怎么,我来得不巧?”
他反手带上门,声音不高,却把凝滞的空气轻轻划开一道口子。目光掠过文君庭微抿的嘴角,又扫过周杰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停在茶几上那只纹丝未动的茶杯。
“茶都凉了,”周天誉抬手替文君庭续上热水,语气像闲聊,又像试探,“你们俩刚才打什么哑谜?让我也听听。”
周杰轻咳一声,把胳膊从窗沿上放下来,语气尽量轻松:“也没打什么哑谜,就是在谈顾景淮。”
“哦?”
周天誉挑眉,把茶壶稳稳放回小几,瓷底与木面相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嗒”。他抬眼,视线从文君庭脸上掠过,又落到周杰身上,“谈他什么?功勋、脾气,还是——”
他故意拖了个尾音,目光似笑非笑地停在文君庭指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缓缓杯沿,像在给无形的利刃试锋。
文君庭抬眼,声音低沉却不疾不徐:“谈他配不配做我妹夫。”
一句话落,屋里静得能听见百叶窗外蝉翼振动的声响。
周天誉愣了半秒,随即低笑出声,像是早有预料。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手肘支在膝头,十指交叉:“那结论呢?”
文君庭没答。
周杰挠了挠眉心,替他把话接下去:“结论还没下,但秤砣己经摆上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军区里叫他‘顾阎王’,这绰号可不是白给的。”
周天誉听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像在自言自语:“阎王也好,菩萨也罢,终究得看我们清清要不要点这个头。”
屋里静了一瞬,蝉声忽然高了一度,像替谁把话补完。
文君庭垂眸,指腹沿着杯沿又转半圈,终于开口,声音低却稳: “清清点头之前,我得先替她把关。”
他抬眼,目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远处院墙上那道斑驳的影子上,“顾阎王的手腕我见识过——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可过日子不是打仗,刀口舔血的人,未必懂得怎么把刀收起来。”
周杰“嘶”了一声,想插话,又咽了回去。
周天誉却笑了,身子往椅背一靠,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语气慢悠悠的,像在拆枪栓似的,一下一下: “收刀这事儿,得看刀柄握在谁手里。”
“从这半个月来看,顾景淮愿意帮忙照顾两个孩子,文清做饭时,顾景淮也愿意下厨帮忙切菜,这么看来,刀柄己经递出去了。”
周天誉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像在陈述天气,又像往秤盘上再添一颗砝码。
文君庭没接话,只是指腹在杯沿上停了一瞬,像被那句“刀柄己经递出去”轻轻烫了一下。
周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肩膀撞了撞文君庭:“听见没?老周都替顾阎王说好话了,你这大舅子再拦,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文君庭抬眼,眸色深得像一口古井,声音却轻:“我拦的不是人情,是怕烟火味呛了她的眼。”
周天誉挑眉,指尖在桌面敲了两下,像在敲军鼓:“烟火也分好几种。有人点火是为了烧山,有人点火是为了煮一锅热汤。咱们家清清又不是没尝过冷锅冷灶,如今有人愿意替她添柴,你总不能因为柴火太硬,就不让她喝口热的。”
话落,屋里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