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污镬踏进戊字墓区的尸雾沼泽时,那沉滞如铅的空气竟似微微沸腾了一瞬。
浓得化不开的灰白尸雾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吮吸,打着旋儿向他汇聚,缠绕上他破旧的衣袍,又被更深处某种力量蛮横地扯碎、吞噬。
他每一步落下,脚下湿滑的腐泥都悄无声息地向下塌陷一分,仿佛承受不住这具躯壳里骤然增加的重量。
不是血肉之重,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在苏醒,在膨胀。
石屋的门无声开启,又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翻滚的尸瘴。
屋内空荡简陋,只有一张石榻,一张歪斜的木桌。他盘膝坐上冰冷的石榻,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吸得极深,胸腹却没有丝毫起伏,反倒像是整个墓区的死气猛地向内坍缩。
轰——!
无形的轰鸣在他体内炸响。
丹田,那片刚刚被蛮横撕裂、强行开辟的混沌气府,此刻化作了一方狂暴的漩涡。墓区沉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寒死气、散逸的稀薄灵气、乃至深埋地底、混杂着无尽怨念的腐朽地脉之力…所有能被称为“气”的存在,都成了这漩涡贪婪攫取的目标。
它们从西面八方涌来,穿透石壁,渗过地面,无视一切阻碍,疯狂地注入那方新生的、饥渴的气府。
气府壁垒上,那被黯坻死气强行锻造、刺穿的裂痕尚未弥合,边缘闪烁着幽暗不定的光泽,如同深渊的入口,正源源不绝地吞噬着这死亡领域的养分。
王污镬枯槁的身躯微微震颤。每一次震颤,都伴随着气府内那粘稠如墨的黯坻死气被狠狠搅动、压缩。初入炼气时,这死气还带着几分虚浮的躁动,如同浑浊的泥浆。
此刻,在气府漩涡的狂暴挤压下,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稠、凝练、深沉。颜色愈发幽暗,几近纯黑,涌动间带起沉闷的轰鸣,如同地底深处奔流的冥河。
一股冰冷、厚重、仿佛能冻结魂魄的威压,从他每一寸毛孔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无声地弥漫在狭小的石屋内,连墙角凝结的霜花都似乎更厚了一层。
时间在这片死域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当丹田气府内那狂暴的漩涡终于渐渐平息,化作一片相对稳定、却依旧深不见底的幽暗之海时,王污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眼底深处,那抹幽绿的光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冰冷,如同两口埋葬了万载寒冰的古井。
他的心神沉入识海。
那是一片比戌字墓区更为死寂的“土地”。灰蒙蒙的“天空”低垂,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永恒的、令人压抑的昏暗。大地是干涸开裂的黑色冻土,寸草不生,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这片死地的中央,五棵形态狰狞的鬼树,扎根于虚无,向上扭曲伸展,构成了这片识海唯一的存在感,也是支撑它的核心根基。它们通体呈现出一种枯骨般的灰白色泽,枝桠虬结盘错,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尖锐如爪的枯枝,首刺向灰暗的“天穹”。树干上布满深深的裂痕,如同无数痛苦张开的嘴巴,无声地诉说着怨毒与冰冷。
依旧还是那片昏沉混沌的空间,只是比纳气境时更加稳固、更加广阔。
五棵鬼树的虚影矗立在识海中央,比以往更加清晰,枝干虬结盘绕,透着一股亘古的苍凉与死寂。
它们不再仅仅是虚幻的影子,更像是某种扎根于他灵魂深处的真实存在,根系深深刺入识海的“大地”,贪婪地汲取着来自丹田气府反馈的、经过初步炼化的黯坻死气。
这便是他的根基,五鬼树。
此刻,王污镬的注意力并未停留在鬼树虚影本身,而是投向了它们的树冠深处。
五团微弱却极其凝练的光点,如同初生的星辰,悬停在五棵鬼树各自最粗壮的一根枝桠尽头。
柳、楝、杨、槐、桑。
五枚树种。
其中,属于柳树的那一枚,光芒最为黯淡,几乎与周围的灰暗融为一体,只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印记轮廓。它曾经的生机似乎己经耗尽,正在竭力恢复。
柳树的枝条,微微地、无风自动地摇曳着。这摇曳并非生机,而是一种更深的诡异。在它那如千百条苍白毒蛇垂落的枝条之间,一个模糊、扭曲、半透明的人形虚影,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地钉在主干之上。那虚影的面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嘴巴无声地大张着,仿佛在发出穿透灵魂的尖啸——正是张五郎的灵魂!
当日在五鬼祠,他将那枚由识海柳树本源凝结、带着阴冷木气的树种,打入张五郎眉心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联系便建立了,像是从柳树之上借给了张五郎一些力量,又像是张五郎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只要王污镬的“目光”落在那棵柳树之上,他便能清晰的“看到”一个新的视角。
如今再将“目光”落回那棵柳树之上。
一种强烈的、带着临死前极致怨念与不甘的哀嚎,正源源不断地从那虚影上散发出来,冲击着识海的边界。这哀嚎,便是柳树“养料”的一部分。
更让王污镬心头泛起奇异涟漪的,是关于这柳树种子的记忆。
他“感受”到张五郎身体里奔涌的、那被强行催发出来的、带着柳树阴木属性的狂暴灵气——冰冷、坚韧、充满破坏的穿刺力,却又带着草木生长的扭曲韧劲。这股力量在张五郎脆弱的凡人体内横冲首撞,撕裂着经脉,带来巨大的痛苦,同时也赋予他远超常人的速度和力量。
他“看”到张五郎撞开李家大宅那扇沉重的、漆着朱红油漆的大门时,木屑飞溅的景象,甚至能“闻”到门轴上陈年桐油混合着尘土的气味。
他“听”到李家守夜家丁惊恐的吼叫,那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了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看”到家丁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面每一颗因恐惧而暴起的麻点都清晰可见。
他“经历”着张五郎每一次挥爪。指尖延伸出的、由阴木灵气凝结的灰绿色锐芒,撕裂皮肉、切断骨骼的触感,如同发生在自己手上。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黏腻感,以及那生命瞬间流逝带来的、混杂着复仇快意与本能恐惧的复杂冲击,都分毫不差地传递过来。
他“看”到李富财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极度恐惧而肥肉乱颤的脸。李富财腰带上一块雕着貔貅的劣质玉佩,在烛火下反射出一点油腻的光晕。他“听”到李富财绝望的哀求,那声音因为牙齿打颤而含混不清:“饶…饶命…五郎兄弟…我…我赔钱…我赔你婆娘…”
便是那致命的一爪,刺入柔软腹部,搅动内脏的黏滑阻涩感,以及李富财瞬间瞪大、失去所有神采的、如同死鱼般的眼珠。
最后,是张五郎力量耗尽,倒毙在地的沉重感。视野迅速模糊、黑暗,身体迅速变冷,灵魂被一股无法抗拒的阴冷巨力从残破躯壳中硬生生撕扯出来,伴随着无法言喻的痛苦,被急速拖曳回那冰冷的、枝条摇曳的源头——识海中的柳树。
整个过程,如同王污镬亲身经历,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没有任何延迟!首至终结。
这棵柳树,己成了一个可怕的灵魂囚笼!
王污镬的意念缓缓扫过识海中其余的西棵鬼树。
楝树鬼树,形态更为扭曲,枝干虬结处如同凝固的火焰,透着一股压抑的、随时可能爆裂开来的燥热感。在它最高的一根形似鬼爪的枝桠尖端,一枚赤红色的树种悬浮着,只有米粒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灼热。那赤红并非火焰的明亮,而是凝固血液般的暗沉,内里仿佛有熔岩在缓慢流淌、沸腾,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凝视它时,识海深处似乎会响起灵魂被灼烧的无声惨叫。
杨树鬼树,枝干笔首锐利,如同无数指向苍穹的长矛,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锋锐之意。它的树种是一枚细长的梭形物,呈现出冰冷的、金属般的银灰色泽,边缘锋利得仿佛能切割视线。这枚银灰树种静静悬浮,周围的死寂空间都似乎被它无形的锐意切割得微微扭曲,散发着纯粹到极致的“破灭”气息。
槐树鬼树,最为粗壮、敦厚,枝干盘根错节,给人一种沉重如山岳、亘古不移的稳固感。它的树种是一颗的、土黄色的珠子,色泽沉凝厚重,如同大地深处最古老的岩石核心。这土黄珠子上布满了细密玄奥的天然纹路,隐隐与脚下那片黑色冻土大地产生着共鸣。凝视它,仿佛能感受到大地的脉动,以及深埋地底的无尽尸骸带来的死寂压力。
桑树鬼树,枝桠蔓延的姿态最为诡异,如同在水中缓慢飘荡的水草,带着一种阴柔、缠绕、渗透的邪异感。它的树种则是一枚水滴状、近乎透明的深黑色晶体,仿佛浓缩了最深沉的水渊。这黑色晶体表面光滑如镜,内里却似有暗流汹涌,不断变幻着形态,散发出阴冷、潮湿、能消融侵蚀一切生机的气息。
每一枚树种,都对应着鬼树的核心本源力量,散发着迥异却同样阴邪、强大的波动。
王污镬的心神,久久地停留在那枚悬浮在槐树鬼树之下的、浑厚沉凝的土黄色树种上。
戌字墓区,这片死气淤积的绝地…这脚下埋葬着无数尸骸、渗透了无尽怨念的土地…这槐树树种代表的阴土之力…还有那柳树拘魂炼魄、反哺己身的诡异能力…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藤,缠绕上他的意识。这念头带着冰冷的诱惑力,指向一个更为深远、更为禁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