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张五郎

2025-08-15 2488字 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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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鬼祠落成的头一个晚上,界碑府西南角巷子便成了全城人的噩梦。

先是巷子里养了七八年的老狗“黑虎”,半夜突然发了疯,挣断铁链,一头撞死在新糊的院墙上,脑浆子溅得白墙红红白白一片。

紧接着,整条巷子,乃至邻近几条街巷的猫狗,都跟中了邪似的,此起彼伏地狂吠哀嚎,那声音尖利凄惨,撕心裂肺,搅得人心惶惶,无人敢眠。

待到后半夜,更邪门的事来了。

一股子没来由的阴风,打着旋儿贴着地皮刮过西南角巷。风过处,青石板路面上“咔嚓咔嚓”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寒气刺骨。

巷口打更的老孙头提着梆子哆哆嗦嗦摸过来想看个究竟,手刚碰到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滋啦”一声,冻得他怪叫一声缩回手,低头一看,指头上竟燎起几个水泡!再看那老槐树朝向巷子深处的那半边树干,竟蒙上了一层青幽幽的薄冰!

“鬼…鬼祠显灵了!”老孙头吓得魂飞魄散,梆子也不要了,连滚爬爬地逃开,凄厉的喊声划破死寂的夜。

翌日清晨,整个界碑府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与隐秘的兴奋。

"你们听说了没?五鬼祠建成那晚,天象都变了!"酒肆里,一个醉醺醺的货郎压低声音,眼睛却瞪得溜圆,"子时刚过,那祠堂顶上就腾起一片绿光,像雾又像烟,把整片夜空都染成鬼火色!还有风,阴风刮得门窗哐哐响,可那风里没半点凉意,倒像有无数只手在摸人后脖颈……"

"可不是!"邻桌的更夫凑过来,手里茶碗抖得首溅水,"我敲更路过祠堂后巷,听见里头有动静!像是……像是树根在土里钻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可那地是青石板铺的!再仔细听,又像有人在哭,可那哭声不是从嘴里发的,倒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我家那芦花鸡,平时叫得最响,昨儿个缩在窝里一声不吭,今早一看,硬邦邦冻死了!”

茶楼里,说书先生拍着醒木:"列位,这五鬼祠可不是寻常所在!听说那供的是五方阴煞,专管人间冤屈。建成当晚,守夜的更夫亲眼见着祠堂门缝里渗出绿光,照得门前石阶上的青苔都泛起幽光,活像……活像那青苔是血染的!"

“西街打铁的王麻子,后窗正对着那巷子,他说半夜里看见那祠堂天井里冒黑烟,绿油油的灯自个儿亮着,里面…怪瘆人的!”

消息像秋风里的蒲公英,飘得满城都是。街头巷尾,婆姨们围作一团,说自家男人昨夜梦见了绿眼鬼影;孩童们被勒令不许靠近祠堂,可越是不让去,越要扒着墙角往里瞅;连衙门里的捕快都私下嘀咕,说那五鬼祠的乌木门,白天看着是死物,夜里却像活过来似的,门环会自己晃荡,发出"叮铃啷当"的响。

黄昏,残阳如血,泼在五鬼祠那愈发显得阴森斑驳的乌木大门上,也泼在门前冰冷石阶前跪着的那个人影上。

张五郎,界碑府西市糊灯笼的手艺人,此刻像被抽去了全身骨头,地跪在那里。粗布短打沾满尘土和不知名的污迹,单薄的身子在深秋的晚风里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他脸上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血色,嘴唇干裂开几道深深的血口子,那双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死死盯着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人间与幽冥的乌木大门。

“神仙…鬼…老爷…”嘶哑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沫的腥甜和绝望的咸涩。他猛地向前一扑,额头带着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石阶棱角上。

咚!一声闷响,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尘土,糊了他一脸。

“李扒皮…李家那个天杀的畜生啊!”血水和着决堤的泪水,在他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滴落在石阶上,洇开一小片暗红,迅速被冰冷的石面吸干。

“就…就因为我浑家给他府上送新糊的走马灯…那…那畜生…他说我浑家手白…生得好…说…说要留在府里好好‘看个够’!”

张五郎的声音陡然拔高,扭曲变形,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屈辱,“我…我去要人!他们…他们把我像条狗一样打出来!当街…当街扒光了我的裤子…用棍子戳…用脚踹…说…说我这等下贱胚子…不配…不配有那么白净的浑家!神仙老爷!鬼老爷!您开开眼!我活不了了啊!求您…求您给我条活路!让我宰了那帮畜生!我张五郎…来世…不!这辈子!就把这条烂命抵给您!”

咚咚咚!他不再言语,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疯似的将血肉模糊的额头一次次砸向那冰冷无情的石阶。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在寂静无人的巷子里空洞地回荡,石阶上那暗红的印记不断扩大、加深,触目惊心。

厢房内,阿棠攥紧窗棂的手指微微颤抖,苍白的唇色透着愤懑:“李家这造孽的……世道真是颠倒了黑白!”小瓷己红了眼眶,咬着帕子哽咽道:“那混账李家,连糊灯笼的穷苦人家都不放过……”

乌木大门,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没有光,只有一股比深秋夜风凛冽百倍、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阴寒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猛地从门缝中泼洒出来,瞬间将张五郎额头上那不断涌出的热血冻住,伤口处的皮肉都泛起了青白!

门内,是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盘踞着,纹丝不动,如同庙里那泥塑木雕却享受香火供奉的神祇,然而散发出的气息,却比最凶恶的厉鬼还要森然百倍。

没有声音。没有询问。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那冻彻骨髓的阴寒。

张五郎的哭嚎和撞击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污狼藉,一片模糊,可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却在接触到门缝后那片无边黑暗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炽亮!那是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后,唯一剩下的、燃烧灵魂的疯狂!

他不再祈求,不再哭诉,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用尽全部生命的力量,盯向那门缝后的黑暗深处!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怨恨、屈辱、绝望和那仅剩的、愿意出卖一切换取复仇的疯狂意志,都通过这目光传递过去!

门缝内,那盘坐的模糊轮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黑暗中,两点幽绿如鬼火般的光芒倏然亮起,冰冷、漠然,毫无人类情感,如同屠夫在审视待宰羔羊,又似深渊在评估献祭灵魂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