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污镬的手，依旧保持着端碗的姿势，悬在半空。指缝间残留着温热的茶汤和冰凉的瓷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迹的手掌，还有桌面上那堆刺目的青白粉末。
死寂。只有池中锦鲤偶尔搅动水花的声音，还有珠帘后传来一声极轻、带着慵懒媚意的鼻息。
许久，王污镬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表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钱老爷……放心。”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老朽……尽力……一试。”
钱德安看着他这副狼狈却终于屈服的模样，眼底深处那丝冰冷的审视终于散去，重新覆上一层温润的满意之色。他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他轻轻拍了拍手，候在远处的管家立刻躬身上前。
“带王主事去‘清漪院’偏厢安置。”钱德安吩咐道，目光投向珠帘后的身影，语气柔和了几分，“所需的一应物品，稍后自会送去。那三具尸身，也安置在院中冰窖了。王主事可先去看看材料，熟悉熟悉。至于那种子蕴养培育之事……”他看向王污镬，“待主事准备妥当，便开始吧。这几日，主事便在府中安心住下，养精蓄锐便是。”
管家恭敬应下，转向王污镬，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疏离的恭敬：“王主事，请随我来。”
王污镬沉默地站起身。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滞涩感。他没有再看钱德安一眼，也没有看桌上那堆青白的瓷粉和珠帘后的身影，只是用沾着茶渍和瓷粉的手，下意识地拂了拂自己僵硬的黑袍下摆。
他跟在管家身后，迈步离开水榭。那身僵硬的粗布黑袍，在穿过月洞门时，边缘似乎卷起一丝极淡的黑气，如同墓穴开启时溢出的阴风，瞬间又消散在钱府精心布置的暖风和那股甜腻的冷香之中。
钱德安待王污镬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缓缓敛去，露出一丝冰冷。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指，刚才碾碎那茶盏的流水之气温顺地缠绕着。
“墓地来的老狗……”他低声自语，带着不屑，“身上那股子死气倒是精纯得少见。可惜，终究是条上不得台面的老狗。用完这一次……哼。”他指尖微动，一缕流水灵气将桌面上残留的茶渍和那堆刺目的青白瓷粉无声地卷起，投入池中，转瞬消失无踪。池水依旧清澈平静，锦鲤依旧悠然自得。珠帘后，传来一声慵懒的轻笑。
王污镬跟在管家身后，走向“清漪院”。每一步踏在光滑的青石板上，都仿佛踏在无形的冰面上。体内被强行拔高到纳气巅峰的修为，在钱德安那炼气威压的碾磨下，此刻如同被风暴蹂躏过的滩涂，灵力紊乱，黯坻死气在经脉中横冲首撞，带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识海深处，五棵鬼树虚影的摇曳带着被冒犯后的冰冷亢奋。
管家在一处僻静小院门前停下，院门匾额上书“清漪”二字。
“王主事，此处便是了。偏厢己收拾妥当。”管家推开院门，“冰窖在院西侧假山石洞内，钥匙在此。所需器物，稍后便至。若无其他吩咐，老朽先行告退。”他将一枚冰冷的铜钥匙放在王污镬手中，便躬身退下。
王污镬独自踏入小院。院内花木扶疏，一汪活水潺潺，环境清幽雅致。但他身上那股阴寒的墓土死气，瞬间侵染了这份雅致。
他并未走向偏厢，而是径首走向院西侧那座堆叠的假山。假山底部，一道不起眼的、带着寒气的铁门紧闭着。他拿出那把冰冷的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铁门应声而开，一股混合着冰冷水汽和淡淡血腥、药水以及某种腐败甜香的诡异气息扑面而来。
钱府管家那张圆胖脸上的笑容，在冰窖沉重的石门轰然关闭的瞬间便彻底消失了。刺骨的阴寒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甜香，浓得几乎化为实质，劈头盖脸地裹住了王污镬。
冰窖西壁是整块整块的灰白寒玉石，幽幽地透出冷光，将中央石台上那具覆盖着暗金丝帛的尸身映得诡异莫名。空气粘稠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
管家抱着手炉，远远站在门边阴影里，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王师傅，请吧。老爷交代了，只取心口那一缕本源灵气。手脚务必干净利落。”他刻意加重了“干净利落”几个字，眼神在王污镬那张沟壑纵横、死气沉沉的老脸上溜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王污镬没应声，只是缓缓将肩头沾染的尘土与墓地带出的腐叶气息抖落。他走到石台边，枯瘦如鹰爪的手伸出，揭开了那层暗金丝帛。寒气猛地一涌，露出下方一具中年男子的尸身。面色竟透着诡异的红润，仿佛只是沉睡，而非死去多时。
唯有眉心一点青黑，透出浓烈的不甘与怨毒，凝固在那里。尸身穿着考究的云纹锦袍，心口位置，一点微弱却极其凝练的幽蓝色光晕，隔着衣料，仍在微微起伏荡漾，像一颗被强行禁锢、濒死挣扎的深潭水心。
“果然棘手。”王污镬心中冷嗤。这缕水行本源灵气精纯阴柔，更缠绕着主人死前强烈的执念与怨毒，远非寻常修士可比。钱德安这“新晋炼气”，胃口倒是不小。
他眼神微凝，识海深处，五棵鬼树的虚影无声摇曳。体表，己达十厘之厚的黯坻死气防御膜悄然流转，将刺骨的寒意与尸身散发的怨毒煞气隔绝在外。
他深吸一口这冰寒污浊的空气，枯瘦的双手缓缓抬起，十指翻飞，动作带着一种与这阴森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本能的流畅。
指尖萦绕的黯黑气流不再仅仅是死寂，更带上了一种源自五鬼树本源的、深沉粘稠的吸摄之力。
一道道扭曲如活蛇的“锁灵纹”凭空浮现，由黯黑死气凝结而成，精准地烙印在尸身心口周围的空间，构成一个繁复的牢笼，将那点荡漾的幽蓝死死锁住。
空气中响起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那是阴柔的水气本能地抗拒着死气的侵蚀，如同冰水渗入滚油。
紧接着，王污镬的右手五指虚张，对着那被锁灵纹禁锢的幽蓝核心，缓缓按下。施展的正是《阴阙汲元引灵秘要》中的“汲元手”，但手法己迥然不同。
原本邪异诡谲的汲取之力，被他强行融入了自身黯坻死气的特性——更阴冷，更霸道，。他的手掌仿佛化作了一个微缩的深渊漩涡。
呃…嗬嗬…” 就在“汲元手”即将触碰到尸身锦袍的刹那，石台上那具“安眠”的尸身喉咙里，竟猛地发出一阵极其短促、如同溺水者呛咳般的怪响！那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似乎在疯狂滚动！
管家抱着手炉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
“起尸了！”
与此同时，那前厅里的暖香馥郁，几乎浓得化不开。紫檀木的几案光可鉴人，上面错落摆着几碟点心。那点心小巧玲珑，晶莹剔透，有的裹着粉色的花瓣，有的嵌着翠绿的果仁，散发着的甜香，是三个女孩在泥泞的村庄和阴森的墓区做梦也想象不出的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