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楼下迷幻喧嚣的声浪。
空气瞬间变得清冽而沉静，带着雪松与某种冷冽茶香混合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奇异地抚平了关山月因酒精和方才暧昧氛围而躁动的神经。
茶室空间不大，却异常开阔。
正中央，一方低矮宽大的乌木茶台沉稳静卧，其上摆放着紫砂壶、素白茶盏、竹制茶则等器具，每一件都古朴内敛，光润自然，显然常被主人使用。
羽公子并未多言，径首走向茶台。他脱下那件挺括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一旁造型简洁的衣架上，动作流畅自然。
里面那件白衬衫在柔和的灯光下更显得质地精良，一丝不苟的剪裁完美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线条，解开的领口第一颗纽扣下，一小片冷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贵女请随意坐。”他声音不高，在寂静的茶室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他指了指茶台对面一张宽大的、铺着深灰色软垫的蒲团。
关山月依言走过去，在蒲团上坐下。软垫承托着她的身体，高度恰到好处，让她能舒适地看到羽公子的动作，又不会显得过于拘谨。
她看着他走到茶台后方，那里连接着一个设计精巧的嵌入式水台，清澈的水流正从造型古朴的竹制水渠中潺潺注入一个白瓷水盂。
羽公子并未立刻开始烹茶。他先是走到窗边，姿态从容地拉上了内侧一层薄如蝉翼的米白色纱帘。帘幕落下，窗外那片灿烂的灯海顿时被柔化、晕染开来，化作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光幕，营造出更为私密、安全的氛围。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茶台后。
他并未坐下，而是选择了跪坐的姿态。这个姿态由他做来，没有丝毫的卑微感，反而显出一种沉静的力量和专注的仪式感。
羽公子微微倾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茶台上的器物，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
他先是从一个素雅的茶叶罐中，用竹茶则轻轻舀出些许茶叶，倒入一只素白的茶荷中。
那茶叶细长紧结，色泽墨绿带霜，正是他方才提及的雪顶含翠。
他将茶荷递至关山月眼前，距离恰到好处，让她能清晰地看到茶叶的形态，嗅闻其独特的冷香。
“贵女请看，”他的声音平稳，“高山云雾滋养，只在初雪覆盖后采摘顶端最幼嫩的芽芯，一年所得不过数斤。其香清冽，隐有寒梅之韵。”
关山月依言微微凑近。一股极其清冷、纯净、带着高山冰雪气息的茶香钻入鼻腔，瞬间涤荡了之前烈酒和甜羹残留的厚重感，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那香气若有似无，却又极其清晰，仿佛置身于雪后初霁的松林。
“很特别。”她由衷地说，声音在静谧的茶室里显得有些轻。
羽公子收回茶荷，并未多言，只是唇角似乎牵起极淡的弧度。
他将茶叶轻轻倾入温润的紫砂壶中。稍后，又拿起炉上己经微沸的银壶。
那银壶造型古朴，壶嘴细长。他提起银壶，手臂悬停，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
水流从细长的壶嘴倾泻而出，精准地注入紫砂壶中。水汽氤氲而起，带着被热水激发的、更为浓郁的冷冽茶香。
“这叫‘唤醒’。”羽公子的声音在蒸腾的水汽后响起，平静地解释着，“让沉睡的茶叶舒展筋骨，吐露芬芳。”
他盖上壶盖，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片刻，便将这第一泡的茶水迅速地倒入茶台下的水盂中。动作利落干脆，没有丝毫犹豫。“洗茶，去其浮尘，醒其真味。”他淡淡补充。
接着，他再次提起银壶，注入第二道水。这一次，水流依旧精准，但注入的量明显增多，水温似乎也经过精确控制。注水完毕，他盖上壶盖，静静等待。
茶室里只剩下银壶中水将沸未沸的轻微“咕嘟”声，以及窗外被纱帘柔化的、遥远城市的背景音。
时间仿佛被拉长、放慢。
羽公子跪坐在那里，背脊挺首，目光低垂，落在紫砂壶上，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壶茶。
他的侧脸在朦胧的光线下轮廓分明，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关山月也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清冽又带着微甜回甘的茶香，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冷冽干净的雪松气息，无声地包裹着她。
片刻之后，他伸出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握住紫砂壶的壶把。右手则拿起一只素白的宽口茶盏。手腕微动，紫砂壶倾斜，一道清亮透彻、色泽如同初春嫩芽般青碧的茶汤，带着氤氲的热气，平稳而流畅地注入茶盏之中。
茶汤在素白的盏壁内回旋，色泽清透纯净，茶香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
他将注满七分的茶盏，轻轻放在一个与之配套的深色陶制茶托上，然后双手平稳地端起茶托，递至关山月面前的茶台上。
“请。”他抬眼看向她，那双深黑的凤眼在蒸腾的茶气后显得更加幽邃，如同蕴藏着寒潭。
关山月轻轻啜饮了一小口。
“好茶！”关山月忍不住低声赞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放松和真诚。这杯茶带来的通透感，远胜于方才那杯精心调制的琥珀光。
“茶性至寒，贵女方才饮了烈酒，此刻饮它，正好中和。”羽公子看着她眉宇间不自觉舒展的痕迹，以及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由衷的舒适，自己也端起一盏茶，却没有立刻饮用，只是看着盏中青碧的汤色。
“羽公子似乎深谙此道？”关山月放下茶盏，感受着唇齿间悠长的回甘，问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宁静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慵懒。
羽公子也浅啜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倒也不算，只是在这喧嚣之地，总要为自己寻一方清静。茶道，便是途径之一。”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关山月脸上，那眼神专注而沉静。
“所以，”关山月迎上他的目光，声音也沉静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羽公子将自己比作这‘雪顶含翠’，非知音不可得？”
她试图用他的逻辑反问，“那不知在羽公子眼中，什么样的‘品鉴’，才不算‘牛饮’？”
羽公子并未立刻回答。他拿起银壶，姿态从容地为关山月空了的茶盏再次注满青碧的茶汤。水流平稳，热气升腾，氤氲在他冷峻的眉眼之间。
“真正的品鉴，”他放下银壶，指尖轻轻点在紫砂壶温润的壶身上，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关山月的脸，“需要耐心，需要专注。”
他微微前倾身体，茶台的空间本就不大，这个动作让他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像此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磁性的蛊惑，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关山月的耳膜上。
“关小姐坐在这里，不再是我的贵女，我不再是朝歌的羽公子。这里只有一盏茶，两个人。”
“只问关小姐自己，坐在这里，面对我这个人，此时此刻，你感受到的是什么？”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微微抿起的唇瓣上掠过，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灼热。
“我……”她张了张口，嗓子竟有些发涩。
茶香也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