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乌江畔:我哥不能死!
我们的归途,是一条用血与意志铺就的逃亡之路。
向东,再向东。这是我们唯一的方向,也是唯一的希望。
身后,汉军的追兵如同一群嗅觉灵敏的猎犬,死死地咬着我们的踪迹不放。我们不敢走大路,只能钻进崎岖的山林,沿着泥泞的河谷艰难跋涉。
我哥项羽的伤势很重,虽然在汇合时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但长途的颠簸和持续的失血,让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地趴在马背上,任由乌骓带着他前进。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重瞳,此刻黯淡无光,仿佛熄灭了所有火焰的死灰。
我手下的工程营士兵,加上项羽的亲兵,这支拼凑起来的队伍,在不断的追击与反击中,人数锐减。我的士兵不善骑战,在野外的遭遇战中伤亡惨重。他们往往是靠着一股血勇,用身体去为项羽的亲兵们创造攻击的机会。每一次小规模的战斗结束,都会有十几具年轻的尸体,被我们永远地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被追兵的箭雨覆盖,是项羽的亲兵们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一道人肉盾墙,护住了我和我哥。他们用最决绝的方式,践行着对霸王的忠诚。
我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夜深人静的密林里,我从噩梦中惊醒,看到公输班正带着几个工匠,借着微弱的月光,默默地修补着我们那早己破烂不堪的推车。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行动告诉我,他们还没有放弃。
第五天,当我们摆脱了最后一波追兵,冲出一片密林时,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我们的人,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乌骓马的身上,也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悲鸣着,用头轻轻蹭着它那同样疲惫的主人。
而我们的眼前,横亘着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江。江水浑浊,翻滚着巨大的漩涡,在晨曦前的黑暗中,像一条蛰伏的、择人而噬的洪荒巨龙。
乌江。
历史的车轮,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惯性,碾碎了我所有的侥幸,还是将我们带到了这个宿命的终点。
江风猎猎,吹得人衣衫作响,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汽。江边,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守着一叶小小的扁舟,在风浪中微微起伏。那艘船,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不堪一击,仿佛随时都会被巨浪吞没。
那老翁看到我们这群如同恶鬼般的残兵,尤其是看到被我搀扶下马、那身形魁梧、气质不凡的项羽时,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敬畏。他佝偻着身子,对着项羽躬身说道:“大王,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这番话,和史书上记载的,一字不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狠狠地敲打着我那早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我哥项羽,在我放下他后,一首沉默地站着。他看着眼前这条奔流不息的乌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伤痕和血污,看了看身边仅存的、同样伤痕累累、神情麻木的几十名亲兵。
他忽然惨然一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萧索,比哭声更让人心碎。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空洞,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且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他说着,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那柄跟随他征战一生、饮血无数的宝剑,在晨曦的微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决绝的光芒。他要用自己的血,来洗刷这份耻辱,来维护他作为霸王最后的尊严。
“不!”
我猛地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了他握剑的手腕。那手腕坚硬如铁,冰冷刺骨。
“哥!你不能死!”我双目赤红,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头顶上涌,几乎是嘶吼着喊道,“你想干什么?学那些打了败仗就抹脖子的懦夫一样,一死了之吗?!”
“放手!”项羽重瞳一瞪,一股残存的霸气勃发而出,手臂一振,便想将我甩开。
但我没有放。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腿如同扎根在地上,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陷入他的皮肉之中,甚至渗出了血丝。
“我不放!”我迎着他那双充满了死寂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你没脸见江东父兄?那你死了就有脸了吗?你死了,他们那八千条命就白死了!你死了,虞姬怎么办?她还在彭城等着你回去!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回到江东,去告诉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告诉那些翘首以盼的妻子,他们的王,他们的儿子,他们的丈夫,全都战死了,然后你这个当哥哥的、当大王的,因为觉得丢脸,自己抹了脖子?!”
“你……”项羽被我的话噎住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他那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没有再吼,反而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声音平静下来,却比江风更冷。
‘死?’我轻笑一声,‘死多容易。脖子一抹,眼一闭,从此再无烦恼,再无羞耻。哥,你若是想选那条最容易、最轻松的路,请便。’
我顿了顿,首视着他震动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你告诉我,你凭什么?凭什么用那些兄弟的命,换你一个人的解脱?’
‘活着。’我的声音不大,却像锥子一样刺进他的心里,‘活着,去背负这一切。活着,去亲手拿回你失去的所有东西。这,才是我认识的项羽。’”
我几乎是在用尽生命呐喊,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的脸上。
“哥!你看着我!你看看他们!”我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身后那些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希望之火的亲兵,“我们,都还活着!我们愿意跟你回江东!我们不怕失败,我们不怕丢脸,我们只怕……我们的王,自己先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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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欠他们的,不是一条命!你这条命,不只属于你自己,它属于死去的八千兄弟,属于江东的父老,也属于我!你欠他们的,是一场胜利!是一场足以告慰他们所有人在天之灵的、彻彻底底的、酣畅淋漓的胜利!”
我死死地盯着他,抛出了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赌注。
“给我三年!不!就一年!你跟我回江东,你什么都别管,把所有事都交给我!一年之后,如果我不能给你一支足以横扫刘邦的全新军队,如果我不能让你重新杀回关中,雪今日之耻!”
“到时候,不用你动手,我项牧,就在这里,陪你一起,自刎在这乌江边上!”
我的声音,在猎猎江风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项羽怔住了。
他看着我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看着我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他身后的几十名残兵,也纷纷跪倒在地,哭喊着:“请大王渡江!我等愿誓死追随,以雪前耻!”
他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了江边的卵石上,发出了清脆而空洞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