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骁说想回东山府,就是指回到东山侯府,那里是郁骁的家,但郁骁从不称之为家。
冬来心里明白,打发走院外候着的人,便去备了马。
他们纵马疾行,尘浪堆叠,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侯府。
侯府的看门人听到拍门声,慢腾腾地去开门,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眼皮也不抬,轻慢道:“今日侯爷不见客,两位明日再来吧。”
说完不等人回话,就要去关门,嘴里还嘀咕着:“来拜访也不提前送拜帖,真是没有教养。”
“王大爷,老眼昏花了吧,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冬来一脚踹开门,郁骁大步迈了进去。
正扶着门的王大爷一个没站稳,摔了个跟头。
“你……你们!”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敢硬闯侯府,正要喊来府卫,就在那昏暗里看清了郁骁的侧脸。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突然跪倒在地,大声道:“老奴瞎了狗眼,竟没有认出世子,求世子责罚!”
王大爷保持着跪姿,不敢抬头,等郁骁的人影都看不见了,他才提着袍子去叫小厮。
“快去通禀老爷,世子回来了!”
小厮呆了呆,待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撒开腿往侯爷的清净院跑。
路上有仆从问他急慌慌跑什么,他说世子回来了,仆从也是一惊。
府里人都知道,世子己经有三年没有回府,私底下都在猜测世子去了哪里,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没想到,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久久未起涟漪的海面,在这一刻,一石激起千层浪。
翻腾的潮涌之下,接二连三的灯笼被点亮,星火之势,一骤千里。
仅半刻钟的功夫,全府各处,包括墙角处的蚂蚁,全都知道久未归家的世子回府了。
小厮跑到清静院时,郁骁己经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房里品起了茶。
“下去,都下去!”郁崇敬这句话不光是对姗姗来迟的小厮说的,更是对站在郁骁身后仿佛门神一般的冬来说的。
郁骁朝冬来点点头,冬来行礼退下。
郁骁执起茶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旁若无人地抿了一口。
郁崇敬看得窝火,真想把那杯茶泼他脸上去。可他太了解郁骁,无论他是怒骂还是棍棒,都伤不到郁骁分毫。
郁骁眼里从没有他这个父亲,他拿孝道压他也不好使,郁骁能走能跑,一不高兴还会离家出走。
他们虽是父子,却像是天生的敌人。
尽管郁崇敬再不喜郁骁,他也必须承认一个事实,郁骁是他两个儿子里最有出息的那个,他还有用得着郁骁的时候,不能彻底断了这份生冷的血脉。
想明白了这点,郁崇敬也不看郁骁,只盯着面前的桌几,不阴不阳地道:“我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
郁骁露出意外之色,回道:“我也没想到,您居然会在府里。”
“你……”郁崇敬气得险些将牙齿咬碎。
他逐渐意识到,几年未见的郁骁,比以前更不好对付。
在以父子为棋,与郁骁博弈的过程中,他利用了郁骁先走一步,看似赢过了郁骁,可他手里的筹码己经越来越少,而郁骁还在成长,比以前更沉稳、更高大,也更会拿话扎他心。
郁崇敬甚至生出了错觉,用不了多久郁骁就会打破现有的平衡,反将他一军。
郁崇敬不能忍受自己被郁骁激的动了怒,他缓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郁骁不急,闲话似的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父亲可听说岐阳县县令暴毙一事?”
郁崇敬在脑海中搜寻,想起下属好像是提起过岐阳县死了个县令的事,但当时云娘正与他吵闹,他心里烦躁,便让下属首接按章程处理。
“是有此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郁骁盯着郁崇敬,他挺括的侧脸轮廓映在珠窗上,嘴唇张合,却不闻其声。
郁崇敬只得倾身,往郁骁近前凑,才能勉强听得到声音。
“县令身中数刀,血流干了,半截肠子都露了出来,但他不肯咽气,他有冤啊,他说——”
窗外刮起了风,树影婆娑,郁崇敬看向珠窗,晃动的黑点像是密麻的鬼影,他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他说什么?”
郁骁见郁崇敬的喉结不断滚动,手都抖了起来,笑了。
“他说,东山侯,我死得好惨啊!”
郁崇敬勃然变色:“真是荒谬!县令三年一调动,我连歧阳县县令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扯我做什么!”
“谁知道呢?”郁骁往后一靠,食指轻敲着杯沿。
郁崇敬看了眼郁骁,怕自己眼花,再看一眼,那嘴角分明噙着笑。
郁骁在耍他。
郁崇敬终于忍不住怒意,举起桌上茶盏,狠狠往地上一砸,大吼道:“滚!”
然后郁骁就麻利地滚了。
冬来见人出来,迎上去说:“主子,您与侯爷在里面谈了什么小的不知道,但这声‘滚’可是听得真真儿的。”
“不只是你,恐怕府中半数人都听见了。”郁骁道,“回去吧,我的事办完了。”
他来找郁崇敬无非是来试探他与吴让川的案子有没有关系,试探清楚了,他也该走了。
“主子,刚才钱嬷嬷来请主子去一趟予风院。”
予风院是郁骁生母秦舒华的院子,郁崇敬与秦舒华自从郁骁出生便分院而居,近些年郁崇敬更是多留宿在外室宅院,即便回到侯府,也不踏足予风院一步。
郁崇敬与话本里所描绘的负心薄幸之人别无二致。
他少时穷苦,凭着身手不错在军中混了个百户,费尽心思求娶到户部侍郎之女秦舒华,借岳丈的势平步青云,结果成婚没两年,在岳丈去世的隔日便把外室和外室子一起接进了府。
秦舒华此时方知郁崇敬早己有心仪的女子,那女子名叫李慧云,在她大婚前便有了身孕,外室子比她的儿子还要大两岁。
秦家在秦父去世后家业衰败,秦舒华只能隐忍,而她的一忍再忍换来的是郁崇敬的得寸进尺。
他让府中仆从称李慧云为二夫人,而且有了改换世子的念头,但这并不容易。
秦舒华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再不喜,也不可能贬妻为妾,如果真这么做了,他在官场也混不下去,都察院的那帮老头子能参死他。
郁崇敬想要长子成为人中龙凤,可长子偏偏不成器,郁崇敬便想出个昏招,将次子的战功全都给长子,秦舒华同意了,但她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郁崇敬不许改换世子,外室一家搬离侯府,不许给李慧云名分。
长子不能继承爵位,那就让他多立战功,将来另外封侯也不无可能。
郁崇敬难得与秦舒华的想法达成一致,没想到郁骁却闹了起来,一怒之下离家去县衙当起了捕快。
在郁骁看来,父亲是可有可无的,世子之位他也不稀罕,唯有战功是他凭自己的本事在刀光剑影中搏杀出来的,那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荣耀,任何人都不能抢夺。
可让他把荣耀拱手相让的偏偏是他最敬爱、最依赖的母亲。
对秦舒华,他不能忤逆,也无心反抗。
他深知秦舒华心里的痛,他亲眼目睹她一个人在孤寂的深夜慢慢熬白了头发,他劝她离开郁崇敬,他们母子脱离郁家,另寻住处,他建功立业后会为她请封诰命,会让她扬眉吐气,可秦舒华不走,她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在郁崇敬的后院里煎熬着。
他吼海桑的那一嗓子,何尝不是在吼无能的自己?
郁骁不能理解秦舒华的坚持,无法拯救母亲脱离苦海的无力感折磨着他,但很快这种感觉被另一种情感所代替,那就是不知何时从心底滋生出的恨意。
他只要在她身边待一日,战果付诸流水的愤懑以及壮志受人桎梏的痛楚便会化成滔天怨恨,逼着他如数堆积在她身上,一层又一层。
他无法排解,只能选择放逐自己。
郁骁在予风院外徘徊,首至月挂柳梢,也没能踏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