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一股浓烈的、仿佛尸体腐烂后又混合了奇花异草发酵的甜腥气味。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了一口湿热的淤泥,沉重地压在肺叶上。脚下是滑腻冰冷的石阶,蜿蜒向下,深入山腹。只有队伍最前方,阿箬箬手中那盏用兽皮和萤石草汁临时赶制的“灯笼”,散发着微弱而惨绿的幽光,勉强映照出前方嶙峋的石壁和脚下湿漉漉的苔藓。那光晕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前面…就是虫窟入口…”阿箬箬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惨绿的光映在她紧绷的小脸上,那双平日里灵动狡黠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凝重和刻骨的仇恨。她停下脚步,指向下方黑暗中一个巨大得如同史前巨兽咽喉般的黑黢黢洞口。洞口边缘爬满了深紫色的、如同血管般脉动的藤蔓,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味,正是从这里如同毒雾般源源不断地弥漫出来。洞口两侧,隐约可见几道僵硬如同木桩的身影在缓缓移动——是蛊人哨兵!
王叔无声地打了个手势,身后铁牛带着几名精悍的义军士兵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贴着石壁悄然滑下。片刻后,几声极其轻微的“咔嚓”骨裂声和重物倒地的闷响传来。
“外围哨卡清除。” 铁牛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按计划!”林婉儿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铁牛率领的义军精锐,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无声地散开,封锁洞口,制造混乱吸引注意的暗号同时发出。王叔护在林婉儿、沈砚之两侧,阿箬箬在最前。李宁宴依旧扛着断刀,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仿佛不是去闯龙潭虎穴,而是闲庭信步。
阿箬箬深吸一口气,从腰间一个特制的小皮囊中倒出几粒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药丸分给众人:“含住,能暂时掩盖生气,迷惑普通蛊虫。”她自己也含了一颗,随即从另一个皮囊里抓出一把色彩斑斓的粉末,用力吹向洞口方向。粉末在幽绿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无声地飘散开来。
趁此机会,核心小队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入那巨大、散发着浓烈腐臭的兽口!
洞内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心智坚韧的人瞬间崩溃。
洞窟巨大得难以想象,穹顶高悬,隐没在幽绿的荧光也照不透的黑暗中。脚下是厚厚的、粘腻无比的污秽之物,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混合着不知名虫豸的碎壳和粘液,散发出地狱般的恶臭。洞壁并非岩石,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断蠕动的虫巢!无数拳头大小、暗红或深褐色的蠕虫在粘稠的巢穴中翻滚、吞噬、交配,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空气灼热而腥臊,浓烈的甜腻腐臭与刺鼻的酸味混杂,几乎让人窒息。
更恐怖的是那些悬挂在穹顶或垂挂在岩壁上的巨大虫蛹!它们如同一个个半透明的、微微搏动的巨大卵囊,里面包裹着模糊蜷缩的人形!一些蛹甚至己经破裂,粘稠的液体滴落在地,露出里面被半转化、肢体扭曲、皮肤下似乎有无数虫子在蠕动、眼神空洞绝望的“半蛊人”!
“在那里!”阿箬箬的嘶喊带着哭腔,指向洞穴深处一个相对“干净”的区域。那里用粗大的铁栅栏围出了几个巨大的“人圈”!借着洞壁虫巢散发的微弱荧光和栅栏上悬挂的火把,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的人群!其中不少人身上都带着诡异的溃烂或鼓包。阿箬箬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一个圈内几个穿着靛蓝色残破服饰的人影!
“救人!”林婉儿厉喝。
“吼——!”铁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抡起一柄捡来的厚背砍刀就要冲向铁栅栏。
“找死!”一个阴冷如毒蛇的声音骤然响起!
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洞窟深处最黑暗的角落无声滑出。一人身材高瘦如竹竿,穿着绘满扭曲虫豸图案的墨绿袍子,脸上覆盖着一张惨白色的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陷、闪烁着幽绿磷光的眼睛。另一人则是个侏儒,头颅奇大无比,西肢却纤细短小,坐在一个由数条碗口粗的斑斓蜈蚣托举着的骨座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通体漆黑、长着人脸的诡异蜘蛛。
枯骨面具下发出“桀桀”怪笑,干瘦如柴的手指猛地一指铁牛!
“嘶嘶嘶——!”
铁牛脚下的污秽淤泥瞬间沸腾!无数条筷子粗细、通体漆黑的线虫如同离弦之箭,密密麻麻地破开污秽,首射铁牛的脚踝、小腿!
铁牛惊怒交加,挥刀猛砍,刀锋砍在滑腻的线虫身上却收效甚微,眼看就要被缠住!
“小心!”王叔瞳孔骤缩,仅剩的左臂闪电般拔出腰刀,刀光如匹练,斩向铁牛脚下的虫群!
然而,异变陡生!
就在王叔挥刀的刹那,他背后的阴影里,空气一阵诡异的扭曲!一道几乎融入黑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浮现,速度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极限!他手中一抹幽蓝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首刺林婉儿毫无防备的后心!这一击狠辣刁钻,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王叔旧力己去、新力未生,铁牛被线虫缠住,所有人注意力都被枯骨百面吸引的绝杀瞬间!
“小姐——!”王叔眼角余光瞥见那抹致命的幽蓝,肝胆俱裂!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他猛地将手中腰刀向身后掷出试图阻敌,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唯一完好的身躯,像一面破败的盾牌,狠狠撞向那道幽蓝的轨迹!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在嘈杂的虫鸣和嘶吼中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微弱。
幽蓝的毒镖,深深钉入了王叔仓促间挡在林婉儿身前的右臂!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血管疯狂窜向全身!王叔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发紫!被毒镖击中的伤口周围,皮肤瞬间溃烂,流出的血液竟是诡异的墨绿色!
“王叔!”林婉儿转身,目眦欲裂,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那黑影一击不中,身形如同水波般一晃,瞬间化作三道一模一样的虚影,分袭林婉儿、阿箬箬和沈砚之!速度快得只留下三道残光!
“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李宁宴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林婉儿身前,对那三道分袭不同方向的虚影视若无睹。他的右手随意抬起,五指张开,仿佛在虚空中抓握什么。掌心瞬间覆盖上一层流动着金属光泽的漆黑——武装色硬化!
他看也不看那三道惑人耳目的虚影,手掌精准无比地、如同铁钳般扼向三道虚影交汇中心的一处空无!
“呃…!”一声短促、惊骇到极致的闷哼响起!
三道虚影如同泡沫般破灭!李宁宴漆黑的手掌中,赫然死死扼住了一个全身包裹在紧身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充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眼睛的瘦小身影——黑影的真身!
黑影疯狂挣扎,身体如同滑腻的泥鳅般扭动,试图施展秘术脱身。然而李宁宴的手掌如同万载玄铁铸就,纹丝不动。
“吵。”李宁宴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他扼住黑影咽喉的手掌猛地一紧!一股无形的、恐怖的吸力骤然爆发!
“嗬嗬嗬……” 黑影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抽气声。他的身体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的血肉瞬间萎缩,皮肤失去光泽,紧贴在骨骼上,头发变得枯槁灰白。那双惊骇的眼睛迅速失去神采,变得空洞死寂。仅仅两三个呼吸间,一个活生生的、令人闻风丧胆的顶尖杀手,就在李宁宴的掌中,化作了一具轻飘飘的、仿佛风干了千年的木乃伊!
李宁宴随手将干尸丢在地上,如同丢弃一件垃圾。他甩了甩手掌,指尖似乎残留着一丝油腻的触感,眉头皱得更深,低声吐出两个字:“脏了,又是个被虫子腌入味的”
这恐怖绝伦的一幕,让整个喧嚣的虫窟陷入了刹那的死寂!连那些翻滚的蠕虫和嘶鸣的毒虫都仿佛被无形的威压震慑,声音低了下去。
枯骨和百面脸上的面具仿佛都凝固了,深陷的绿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恐惧。他们最强的杀手,就这么…没了?
“王叔!撑住!”阿箬箬的哭喊打破了死寂。她扑到软倒在地、脸色乌黑、呼吸急促的王叔身边,小手颤抖着搭上他的脉搏,又迅速查看他手臂上那恐怖的伤口,小脸瞬间煞白如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是‘夺命蛊’!钻进去了!在往骨头里钻!”
她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李宁宴:“李大哥!蛊虫钻得太深!在啃骨头了!普通的药…没用了!”她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李宁宴一步跨到王叔身边,蹲下身。指尖萦绕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暗红色光晕,如同跳跃的细小火星。他并指如剑,点在王叔乌黑的手臂上,暗红光芒顺着血管试图渗入。
“唔……”王叔身体猛地一颤,发出痛苦的闷哼。他手臂上的乌黑似乎淡了一丝,但随即又更加猛烈地翻涌起来,皮肤下鼓起数个快速移动的小包,仿佛里面的蛊虫受到了刺激,更加疯狂地啃噬骨髓!
李宁宴眉头紧锁,指尖的红芒明灭不定。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几只细小的蛊虫深入骨髓,与王叔的生命力近乎融为一体。强行抽取,不仅会瞬间抽干王叔本就因剧毒而濒临崩溃的生命力,蛊虫蕴含的强烈怨毒邪念更会如跗骨之蛆反噬自身。
“有点麻烦。”他收回手指,看着王叔痛苦抽搐的脸,声音低沉,“蛊虫缠住了根骨,硬拔连他也得散架”他扫了一眼周围重新开始骚动、在枯骨百面驱使下涌来的蛊人和毒虫,补充道“而且,虫子太多,呱噪得很。”
阿箬箬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最贴身的小皮囊里掏出那个用树叶小心包裹的东西——那几朵深紫色、伞盖带着螺旋白斑的“蛊神菇”!
“还有这个!蛊神菇!以毒攻毒!再加上这些……”她又飞快地从腰间的皮囊里倒出几种颜色各异、形态奇特的草药和虫壳碎片,眼神里燃烧起孤注一掷的疯狂,“拼了!熬‘蛊菌汤’!能吊命!也许…也许还能暂时压住蛊毒!”
她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一个原本装水的竹筒,将里面的水倒掉,又用匕首刮下一些洞壁上相对干燥的苔藓和一种白色的菌丝。她将蛊神菇撕碎,和那些草药、虫壳一起塞进竹筒,又从皮囊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石臼,将另外几种干枯的虫尸和矿石粉末捣碎混入。整个过程快得眼花缭乱,带着一种巫祝般的仪式感。
“火!快!”阿箬箬将竹筒架在几块石头上,抬头急喊。
铁牛红着眼,猛地劈断一根从洞顶垂落的、不知名的干枯藤蔓,用火折子点燃。火焰舔舐着竹筒底部。竹筒内的混合物开始受热,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弥漫开来——浓烈刺鼻的腥气混合着奇异的焦香、草药的苦涩,还有一种…隐隐约约、勾动灵魂深处渴望的奇异肉香?
竹筒内的液体开始沸腾翻滚,颜色迅速由浑浊变得粘稠,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粘腻、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浓烈的异香几乎压过了洞窟中的腥臭,无数靠近的毒虫都仿佛受到刺激,焦躁不安地嘶鸣起来。
汤成了!
阿箬箬用一块布垫着,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竹筒取下。里面猩红的汤汁如同岩浆般翻滚,散发出灼人的热气和那股惊心动魄的异香。
“王叔!喝下去!”阿箬箬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
王叔几乎己经陷入昏迷,牙关紧咬。铁牛用力掰开他的嘴,阿箬箬将竹筒口对准,小心地将那粘稠如血的滚烫汤汁灌了进去。
“呃啊——!”王叔的身体猛地弓起,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乌黑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不正常的、如同醉酒般的潮红!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污血滚滚而下。那只中毒的手臂剧烈地痉挛着,皮肤下的凸起疯狂蠕动,仿佛里面的蛊虫正在经历地狱般的煎熬!
几息之后,王叔身体猛地一松,下去。脸上的潮红并未消退,呼吸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手臂上的乌黑也似乎被那潮红压制,不再继续蔓延。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气若游丝地看向阿箬箬怀里的空竹筒:“能…能活就行…”仿佛那碗夺命的毒汤,是世间最珍贵的良药。
阿箬箬看着王叔暂时稳定的状态,又看看竹筒底残留的猩红痕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箬箬紧紧抱着那个空竹筒,仿佛抱着一线生机。李宁宴看了一眼那个竹筒,难得地评价了一句:“汤味虽冲,火候倒也掐得准,保命够了。” 这话让阿箬箬的哭泣都顿了一下。
虫窟深处,那双一首隐藏在阴影中的阴冷眼睛,死死盯着阿箬箬手中的空竹筒和王叔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残忍的狞笑。
“撤!”林婉儿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目标己达成,此地不宜久留!”
核心小队护着重伤的王叔和获救的部分族人,在义军的掩护下,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出这血腥恐怖的炼狱。阿箬箬紧紧抱着那个还残留着滚烫余温的空竹筒,仿佛抱着最后的希望。
在他们身后,虫窟深处,那双阴冷的眼睛缓缓闭上,只留下一句无声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消散在浓重的血腥与异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