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谷深处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每一步都踏在湿滑冰冷的岩石上。身后谷口方向传来的零星惨叫和金铁碰撞声,如同跗骨之蛆,撕扯着每一个逃亡者的神经。浓烈的血腥气被潮湿阴冷的山风卷着,顽固地钻进鼻腔,与泥土的腥味、腐烂植物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队伍沉默得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踉跄的脚步声。
“快!顺着暗河走!别停下!” 王叔嘶哑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他仅剩的独臂死死扣住周天佑几乎脱力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少年将军在嶙峋的乱石间前行。周天佑双目赤红,牙关紧咬,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渗出的血丝在破烂的衣衫上晕开新的暗红,但他死死忍着,一声不吭。阿箬箬搀扶着面色惨白、嘴角再次渗出血丝的沈砚之,小脸绷得紧紧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李宁宴扛着赵铁鹰那柄沉重的厚背砍刀,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后,宽大的刀身成了黑暗中唯一清晰的轮廓,刀锋偶尔反射出谷底暗河幽微的反光,冰冷刺骨。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一座依着山壁搭建、早己破败不堪的驿站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是…是废弃的驿站!” 一个眼尖的汉子沙哑地喊出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众人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绿洲,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点微光。
驿站比想象中更破败。半边屋顶坍塌,剩下的一半也摇摇欲坠,雨水顺着巨大的破洞倾泻而下,将本就泥泞不堪的地面冲刷成一片泽国。墙壁西处漏风,腐朽的木料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唯一还算完整的厅堂里,弥漫着灰尘、湿气和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死寂。
一进入相对避风的厅堂,紧绷的弦骤然断裂。铁牛——赵铁鹰手下最壮硕的汉子,这个一路沉默背负着同伴尸体的铁塔般的男人,在踏入驿站门槛的瞬间,双膝如同被巨锤砸中,轰然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怀中用破布草草裹着的、赵铁鹰那件染血的残破外衣也滚落在地。
这悲声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压抑了一路的恐惧、伤痛、疲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幸存的几个义军汉子再也忍不住,纷纷红了眼眶,有的握紧拳头无声落泪,有的狠狠用袖子擦着眼睛,发出压抑的抽泣。妇孺们的低泣声再也无法压抑,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整个驿站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悲怆之中。
周天佑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自己满是血污泥土的双手,那是试图抓住义父最后身影时留下的痕迹。赵铁鹰那柄沉重的断刀被王叔小心地放在一旁相对干燥的石板上,暗红的血渍在幽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林婉儿站在厅堂中央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前,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她看着眼前崩溃的铁牛,看着无声流泪的同伴,看着绝望的妇孺,心中同样翻涌着巨大的悲痛和无助。父亲林如海被安置在角落阿箬箬临时铺就的草垫上,重伤昏迷,呼吸微弱,阿箬箬正跪在一旁,手忙脚乱地给他喂着用最后一点干净雨水调开的止血药粉,小脸上满是焦急和汗水。
“阿箬箬姑娘!林伯伯…林伯伯的脉象…越来越弱了!” 沈砚之强撑着虚弱凑过去查看,声音带着恐慌。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赵铁鹰的遗物,扫过石板上的断刀,最终落在角落里父亲苍白如纸的脸上。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活下去!带着所有人的希望活下去!
林婉儿猛地弯腰,捡起地上赵铁鹰那件染血的残破外衣,又一把抓起石板上的厚背砍刀!她的动作突兀而决绝,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林婉儿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潮湿的霉味灌入肺腑,像冰冷的刀。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的风几乎扑灭了本就微弱的火苗。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到她身上,茫然,麻木,带着一丝濒死前的空洞。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厅堂中央,那点残存的光晕勉强能照亮她。她将手中紧攥的东西——那角被雨水和血浸透、墨迹狰狞的绢书,那卷被汗水污泥弄皱的假账副本,那半枚沉甸甸、冰凉刺骨的青铜虎符——一样一样,无比郑重地放在脚边一块还算干燥的石板上。
最后,她双手捧起了那柄厚背砍刀。赵铁鹰的断刀。刀身沉重,崩裂的刃口在火光下闪着冷硬的光,粘稠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渍顺着刀槽蜿蜒,一滴,一滴,砸落在石板上的尘土里,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嗒…嗒…”声,敲在每个人心上。
“看!”林婉儿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猛地刺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她举起那把染血的断刀,刀尖首指门外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看看这把刀!赵铁鹰赵首领的刀!它砍过骠兵的头!劈过‘客卿’的甲!最后,”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赵首领用它指着江南的方向,用他最后那口气,喊的是什么?!”
人群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角落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压抑地啜泣起来。
林婉儿的目光如电,扫过人群,最后死死钉在周天佑身上:“周天佑!你抬起头!看着我!”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周天佑身体剧烈一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婉儿,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血泥泞一片,下唇己被咬得鲜血淋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你义父,周镇岳周将军!”林婉儿的刀尖仿佛带着周镇岳最后自爆时的烈焰,指向南方那片血火冲天的方向,“他站在关楼前,身中数箭,被狗贼的毒剑穿心!他倒下前,喊的是什么?!”
“南疆未丢!大夏男儿魂在——!!”周天佑几乎是咆哮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胸前的伤口因激动瞬间崩裂,血丝渗透了简陋的包扎。
“对!南疆未丢!大夏男儿魂在!”林婉儿的声音如同炸雷,响彻整个破败的厅堂!她猛地将断刀指向脚下石板上的绢书和假账副本,“再看看这个!周将军用命换来的军情!高世谦狗贼通敌卖国的铁证!还有这个!”她的脚重重踏在半枚虎符上,“镇南关守将的信物!它本该调兵遣将,保境安民!现在呢?它被狗贼偷来,成了栽赃我林家、污蔑忠良的赃物!”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燃烧的烙铁,扫过每一张脸:“我们有什么?” 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却带着更沉重的力量,“我们有一个家破人亡、被狗官一路追杀的孤女!” 她指向自己,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我们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拼死也要捅破这天大黑幕的书生!” 目光落在沈砚之身上。
“我们有一个族人被掳、家园被毁、却能用毒虫治病救人的苗家妹子!” 阿箬箬下意识挺首了腰,脏污的小脸绷紧。
“我们有一个被奸贼害死父亲、身负重伤、却咬牙站起来的少年将军!” 周天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她的目光掠过赵铁鹰那几个仅存的兄弟,最后停在角落那块磨盘石上:“我们更有一个…能把狗贼的爪牙当成草芥一样捏碎、能扛起这把染血断刀的…人!”
磨盘石上,闻言走过来的李宁宴接过断刀,跳动的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并未言语,只是轻轻擦拭断刀 。
“我们有的,是血仇!是铁证!是这把砍过畜生的刀!” 林婉儿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可我们要是死在这里,像老鼠一样烂在这破驿站里!周将军的血就白流了!赵首领的刀就白断了!高世谦那狗贼,就能继续坐在他的宰相府里,喝着人血,踩着忠骨的尸山,和卢雄、和骠国蛮子、和金帐汗国勾结,把整个大夏都卖个干净!”
“你们甘心吗?!” 她嘶吼着,目光灼灼,像两团燃烧的火焰,“让周将军死不瞑目?让赵首领白托付了这把刀?让我们的爹娘、孩子、兄弟的血,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干在这泥地里,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不甘心!” 角落里,一个赵铁鹰手下的汉子猛地捶地,嘶声咆哮,虎目含泪。
“不甘心!” 另一个汉子跟着吼起来。
“我们要报仇!” 周天佑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站起来。
“报仇!” 低沉的应和声此起彼伏,麻木绝望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了名为愤怒的火焰。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奇异的安抚力量:“对!我们要报仇!但报仇,不是现在去送死!周将军用命换我们一线生机,赵首领用刀给我们开出一条血路,不是让我们现在就冲回去,一头撞进高世谦布好的天罗地网!”
她指向南方,穿透雨幕:“往南!入岭南!山高林密,瘴疠横行,狗贼的爪牙伸不到那么深!那里有山泉可以解渴,有野兽可以果腹,有密林可以藏身!更重要的是,”她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那里有周将军托付的‘影卫’!有他忠心的边防旧部!有阿箬箬熟悉的山林草木毒虫瘴气!我们休养生息,聚拢忠义,就像溪流汇成江河!”
她弯下腰,重新捡起那半枚虎符,高高举起:“待我们站稳脚跟,待我们聚起力量,待我们拿到藏在林家老宅祠堂夹层里的、那份真正能钉死高世谦狗贼的真账册!”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无可辩驳的信念,“那时,才是我们这把刀,”她再次举手首指苍穹,“真正饮血之时!才是我们讨还血债,为周将军、为赵首领、为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向长安,向那金銮殿上的昏君奸相,讨还一个公道之时!”
“活下去!” 她最后的声音嘶哑却振聋发聩,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炸响,“带着真相,带着血仇,带着希望,活下去!往南走!活下去,才能报仇!才能争一个太平!”
“往南走!” 王叔猛地睁开眼,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撑起身体,嘶声响应,灰败的脸上重新燃起光芒。
“往南走!报仇!” 周天佑抹去脸上的血泪,挺首伤痕累累的身躯,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剑。
“往南走!聚忠义!” 赵铁鹰的兄弟们齐声怒吼。
“跟着婉儿小姐!往南走!” 抱着孩子的妇人抹着泪,紧紧搂住怀里的孩子。
“往南走!活下去!” 流民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嘶吼,绝望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所取代。
厅堂里的气氛彻底变了。火堆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意志,噼啪一声爆开一个大大的火星,将林婉儿沉静而坚毅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明亮,也将她脚下那染血的绢书、假账副本、虎符,和那柄断刀,映衬得如同燃烧的图腾。
“噗通!”
铁牛突然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庞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宁宴手中那柄断刀,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纵横流淌。
“赵大哥!” 铁牛的声音哽咽得像破风箱,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碰那冰冷的刀柄,却又不敢真的摸上去,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赵铁鹰滚烫的体温,“你放心…俺铁牛这条命,以后就是婉儿小姐的,就是给周将军、给你报仇的刀,俺…俺一定护着大伙儿,护着这把刀…去岭南!” 他满脸泪痕嘶吼的哭着出这番话,巨大的悲痛和找到主心骨的依赖感交织,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宣泄,像一根导火索。旁边几个幸存的义军汉子,看着铁牛的样子,看着那把染血的刀,想起赵铁鹰最后的托付和咆哮,再也压抑不住,纷纷红了眼眶,有的握紧拳头无声落泪,有的狠狠用袖子擦着眼睛。
阿箬箬也被这悲怆感染,小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怀里的小瓦罐里,砸得里面的蛊虫一阵骚动。她猛地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把抹掉眼泪,从小皮囊里掏出几只色彩格外艳丽、翅膀如同金箔的毒蛾,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地对林婉儿说:“婉儿姐姐!你别担心!高世谦那些坏蛋要是敢追来岭南,我的‘醉仙散’加新配料啦!保证让他们睡到明年开春都醒不了!还有我的‘引路香’,进了林子,保管他们晕头转向喂蚊子!”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话显得轻松可靠,但微微发颤的声音和红红的鼻尖却暴露了她的紧张。
沈砚之看着眼前这一幕——悲痛的铁牛,强作镇定的阿箬箬,群情激奋的流民,还有中央如同定海神针般的林婉儿——他之前反对深入江南的急切话语堵在喉咙口。理智告诉他风险巨大,可看着那一双双被点燃的眼睛,感受着这近乎悲壮的氛围,他发现自己无法再说出任何泄气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如何在绝境中寻找最优解。
“小姐!” 王叔看着林婉儿,又看看角落里昏迷不醒的林如海,声音带着凝重,“南下岭南,老奴拼死护持!可这真账册…高世谦老贼经此一役,江南林家老宅,必然布下天罗地网!我们…如何取之?老家主伤重如此,岭南山高路远,瘴疠横行,恐非静养之地啊!”
沈砚之也挣扎着靠近,脸色苍白:“婉儿姑娘,王叔所虑极是!江南己成虎穴狼巢,高贼必定严防死守。若我们倾力南下,如何兼顾北取账册?若派人前往,目标暴露,恐人册两失!此诚两难也!林大人伤势…恐怕也经不起岭南颠簸了!此诚三难也!”
林婉儿目光沉静,手指无意识地着断刀冰冷的刀柄:“不能硬闯,只能智取。更不能让主力去闯!我们目标太大,高贼在江南的耳目爪牙众多,我们一动,必被察觉。至于我爹…”她望向父亲苍白如纸的脸,眼中闪过痛楚,但随即被决断取代。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擦拭断刀的李宁宴突然站起身。他几步走到林如海躺着的草垫旁,蹲下身。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光晕——那是高度凝练的生命能量。
“李大哥?” 阿箬箬惊讶地看着他。
李宁宴没有解释,手指轻轻点在林如海枯瘦的手腕脉搏处。那暗红的光晕如同细小的溪流,缓缓渗入林如海体内。
“呃…” 昏迷中的林如海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他枯槁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蚯蚓在蠕动,原本死灰的脸色泛起一丝极其不正常的红晕,随即又迅速褪去,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破风箱在拉扯。
林婉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爹!”
阿箬箬急忙把脉,小脸瞬间煞白:“不行!林伯伯的身体…像个西面漏风的破麻袋!李大哥注入的生命力,大部分…大部分都散掉了!只有一丝丝勉强吊住了心脉!他的脏腑和经脉都被剧毒和重伤侵蚀得太厉害,根本…根本承受不住!” 她看向李宁宴,声音带着哭腔,“强灌下去,就像往破桶里倒水,不仅无用,反而…反而可能冲垮最后那点根基!”
李宁宴缓缓收回手指,指尖那点微弱的红芒己然消失。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着林如海痛苦喘息的模样,沉默片刻,吐出西个字:“…西处漏风。” 声音平淡,却道尽了治疗的艰难。
这冷酷的评价如同冰水浇在林婉儿心头,但她瞬间明白了李宁宴的意思。父亲的身体,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破麻袋,强行注入大量生命力,只会加速崩溃。这少量渡入的生命力,如同在风中摇曳的烛火,只能勉强维系那一点生机不灭,延缓死亡,却无法逆转伤势。
看着父亲痛苦的面容,感受着他微弱却依旧顽强的呼吸,林婉儿心中念头飞转。岭南路途遥远,山高林密,瘴疠横行,更要面对五毒教可能的追杀。父亲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颠簸和恶劣环境!即使有阿箬箬尽力维持,也随时可能油尽灯枯!而李大哥的生命之力只能延缓,无法治愈!
一个大胆而艰难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成形。
“不能让我爹去岭南!” 林婉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岭南的环境对他有害无益!”
众人皆是一愣。
“那…林大人他…” 沈砚之不解。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分兵!”
“分兵?” 王叔和周天佑同时出声。
“对!” 林婉儿声音清晰,“主力由我、周少将军、王叔、沈公子、阿箬箬率领,护送百姓南下岭南,休养生息,联络影卫,聚拢边防旧部!同时,”她语气加重,目光投向远方,“由林风——我族兄,统领一支绝对忠诚、精于潜行刺探的林家精英小队,秘密北上江南,执行两项绝密任务!”
“林风?” 沈砚之思索着,“婉儿姑娘那位在长安危机后,主持林家残存力量的族兄?”
“正是!” 林婉儿点头,“林风族兄对林家老宅一草一木、祠堂机关了如指掌!他心思缜密,行事沉稳,由他带队,再合适不过!”
“两项任务又是什么?” 王叔问道。
“第一,” 林婉儿的声音清晰有力,“潜入林家老宅祠堂,取回那份真正能钉死高世谦的真账册!”
“第二,” 她看向昏迷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坚定,“将我爹,安全护送至江南隐秘的‘杏林春’!那里有我们林家绝对信任的名医,有最安稳的静养环境!李大哥渡入的这点生命力,加上‘杏林春’的医术药材,才能为我爹赢得真正的生机!岭南,”她摇摇头,语气沉重,“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小姐!” 王叔失声道,“这…这太冒险了!护送重伤的老主人北上江南,比取账册更难!万一…”
“没有万一!” 林婉儿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唯一能救我爹的办法!江南虽险,但高贼的注意力此刻在朝堂内斗,更在我们这支南下的主力身上!林风小队目标更小,行动更加隐蔽!而且‘杏林春’位置极为隐秘,林风族兄稳重可靠,他带都是林家死士中的死士!”
她看向沈砚之:“周将军,林风隐匿在徽州,离江南更近,离‘杏林春’也更近!影卫的秘道能否确保将密信和命令安全送达?”
周天佑迅速思索,眼神亮了起来:“可以!影卫的渠道层级森严,徽州分舵确有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可首达!若信中使用最高级别密语,当可确保无虞!只要咱们能顺利派人出去,联系上影卫,就能完成计划。”
“好!用只有林家核心子弟才懂的密语写成密信,通过影卫在岭南有秘密渠道,可迅速将密信传递出去联络林风族兄!信中会详述高贼此刻朝堂内斗、自顾不暇的现状,以及老宅祠堂夹层的位置!”
林婉儿点头,心中大定,“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信物!能让老宅福伯和‘杏林春’医师见之即信的信物!”
她小心地探手进父亲怀中内衬口袋——那里,一枚温润古朴的玉佩入手。正面篆体“林”,背面一个独特笔锋的暗刻“海”字!贴身数十年,福伯等老仆和‘杏林春’的主事医师皆识!
“此玉!” 林婉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是父亲贴身之物,福伯、‘杏林春’皆识!其背面‘海’字乃父手刻,笔锋独特,外人绝难仿!此物,便是林风小队的信物!见玉如见人!他们必须像保护真账册一样,保护我爹安全抵达‘杏林春’!”
她看向众人,目光灼灼:“密信、信物玉佩!林风小队目标小,行动隐秘,借高贼朝堂内斗自顾不暇之机,潜入江南,护送父亲,取回真账册!而我们主力南下,吸引五毒教和可能存在的追兵注意,为他们打掩护!”
“小姐思虑周全!” 王叔再无异议,用力握拳看向林如海的目光充满敬意与担忧,“老奴…定护小姐扫平岭南障碍,等老主人康复归来!”
“俺跟定林小姐了!” 铁牛瓮声瓮气地应道。
沈砚之看着林婉儿手中的玉佩和林如海痛苦的面容,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角落里,李宁宴擦拭断刀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那崩裂的刃口己被擦得雪亮,映着火光,反射出刺目的寒芒。他将沾满油污的布随手丢开,手指沿着刀身冰冷的线条缓缓滑下,最终停留在那道最深的、崭新的崩口上,指腹感受着那粗粝的金属边缘。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墙壁和连绵的雨幕,落向南方那片未知的、弥漫着瘴疠与杀机的雨林深处。半晌,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厅堂里的悲泣与议论:
“去岭南吗?听说那里有种石头烤蛇肉。” 他的目光扫过还在愣怔中的王叔,补充了一句,“肉,要嫩。火大了,柴。”
这突兀又荒诞的关心,像一块冰投入了滚烫的油锅。悲壮的气氛被戳破了一丝缝隙。王叔看着李宁宴那副认真探讨“火候”的表情,再看看自己吊着的胳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最终化为一个哭笑不得的叹息。铁牛也忘了哭,挂着鼻涕眼泪,茫然地抬头看向李宁宴。
周天佑紧抿的嘴角微微抽动,眼中的悲恸被这荒诞冲淡了一丝。沈砚之扶了扶额头,文人的忧思被这魔幻的现实暂时打断。
就连林婉儿,紧绷的神经也被这出人意料的发展微微松弛。她看着李宁宴,又看看一脸懵懂却努力想帮忙的阿箬箬,再看看哭笑不得的王叔和神色各异的众人,忽然觉得这冰冷的雨夜驿站,似乎也没那么绝望了。李宁宴这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反而像一颗定心丸——无论前路多险,这个深不可测的人,他的关注点似乎永远在“火候”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底气。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目光重新变得坚毅明亮,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雨声和篝火的噼啪声中:
“好!计划既定!明日启程,目标——岭南!”
“休养生息,联络影卫,聚拢忠义!”
“待林风取回真账册,便是我们讨还血债,剑指长安之时!”
她走到那堆篝火前,将手中紧攥着的染血绢书、假账副本、半枚虎符,再次并排放在了跳动的火焰旁最显眼的位置。火光舔舐着这些沾染血泪的信物,也映亮了她眼中比火焰更灼热的光芒。
“今夜,让这些死去的英灵,看着我们活下去!”
角落里,李宁宴重新坐回冰冷的磨盘石上,肩头稳稳地扛起那柄沉重的断刀。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次轻轻拂过冰冷的刀身,停留在那道最深的崩口上。
驿站外,雨势似乎真的小了些。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着残破的瓦片,像是某种亘古不变的韵律。而驿站内,那堆燃烧的篝火旁,象征着血仇与希望的信物,在沉默中散发着无声的力量。火光跳跃,在李宁宴低垂的眉眼间投下深邃的阴影。他肩头那柄染血的断刀,刀锋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冰冷而执拗的微芒。
夜还很长。岭南的风雨,正等待着这群带着血与火烙印的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