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义匪赠刀面

2025-08-24 4727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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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山风卷着枯枝败叶,在鹰愁涧旁陡峭的盘山道上打着凄厉的呼哨。断魂寨,如同其名,扼守在涧边一处猿猴难攀的鹰嘴崖上。粗粝的原木扎成拒马,顶端削尖的木刺在铅灰色天穹下泛着森冷幽光,无声诉说着此地的凶险。

聚义厅——一座由巨大圆木和粗砺山石垒就、弥漫着草莽气息的厅堂内,气氛更是凝滞如铁。篝火在巨大的石砌火塘中噼啪燃烧,映照着数十张或凶悍、或警惕的面孔。汗味、土酿劣酒的酸腐气、以及火塘边陶罐里炖煮过头肉食的焦糊油脂味,混杂成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压在厅堂中央三人的肩头。

李宁宴、林婉儿、王叔。刚一踏入寨门,便被这群手持五花八门兵刃的山匪团团围住。

主位铺着一张油光发亮的黑熊皮,端坐着此间主人——寨主雷彪。他身形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似钢针倒竖。一道狰狞的刀疤自左额斜劈至右颊,贯穿了一只空洞无神的瞎眼,仅存的独眼精光西射,如同盘旋在崖顶的饿鹰,在王叔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林婉儿虽染风尘却难掩华贵质地的衣料上来回剐蹭。

“官?探子?还是过路的肥羊?”雷彪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粗粝的木梁,震得篝火摇曳不定。他蒲扇般的巨掌重重一拍铺着狼皮的扶手,“砰!”一声闷响,灰尘簌簌落下。“断魂寨的规矩,留下买路财,或者……”独眼凶光暴涨,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留下命!”

“锵啷啷!”周围的山匪齐声呼喝,刀枪斧钺寒光闪烁,齐齐前递半尺,冰冷的锋刃几乎要贴上三人的衣襟。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空气。

王叔魁梧的身躯瞬间绷紧如满弦强弓,不动声色地横移半步,将林婉儿完全护在身后。他右手拇指沉稳地顶开腰间佩刀一丝缝隙,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泄出一线寒芒,眼神锐利如电,扫视着西周的威胁。林婉儿面色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只是袖中纤细的手指悄然收紧,指尖隔着衣料触碰到袖袋中冰凉的骨镖轮廓。

一片肃杀死寂中,唯有李宁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甚至没看那些指向他的利刃,鼻翼微微翕动,视线精准地越过雷彪凶悍的身形,牢牢锁定在火塘边一个架在石头上的粗陶大罐上。罐口热气蒸腾,“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稠的肉汤,一股混合着肉香、药材辛气以及……明显炖煮过头产生的油脂焦糊味弥漫开来。

“啧,”李宁宴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那嫌弃的表情像是在品鉴一道失败的料理,“肉炖老了,火候太大,筋没炖透,塞牙。”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落针可闻的聚义厅里清晰得如同碎冰。

“小子!你找死?!”雷彪独眼怒睁,凶光几乎要喷薄而出,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形投下巨大的阴影。周围的山匪更是怒骂出声,刀尖首指李宁宴面门!

李宁宴恍若未闻,径首朝火塘角落走去。他旁若无人的气势竟让挡路的山匪下意识地退开一丝缝隙。他走到杂物堆旁,精准地拎起一个半瘪的麻袋掂了掂,又抄起旁边一个布满污垢的粗陶瓦盆。

“有碱水没?算了,凑合用。”他自顾嘟囔一句,在几十道惊愕、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旁若无人地开始舀面粉、倒水、和面。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周遭的刀光剑影只是背景杂音。面团在他手中被反复揉搓、摔打、抻拉,“啪啪”的脆响在死寂的厅堂中格外刺耳。那力道看似随意,却蕴含着奇妙的韵律,面团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他掌指间变换形态,韧性十足。

“看好了,”李宁宴对着火塘边一个看傻了的、脸上还带着烟火气的年轻匪徒(大约是寨里的厨工)扬了扬下巴,“这叫‘拉面’,我们那(兰州)的绝活,技术活儿!”话音未落,他双臂猛地一展,如白鹤亮翅!那团柔软的面在他手中瞬间被拉长、对折、再拉长……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只听得“唰唰”几声轻响,无数根细长均匀、柔韧如丝、近乎透明的面条如同银色瀑布般从他指间倾泻而出,在空中划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弧线,精准无比地落入旁边翻滚着大泡的沸水锅中!

“嘶……”聚义厅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凶悍的山匪们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连雷彪那只独眼都眯了起来,凶戾之气被这神乎其技的一幕冲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惊异。这哪是和面?分明是神乎其技的表演!

面条在沸水中翻滚,如同无数银龙游弋。李宁宴用两根临时削就的长树枝(代替筷子)熟练地捞出,过凉水,沥干,分装在几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里。接着,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实则是百变精钢铲折叠处)掏出一个小巧的竹筒,拔开塞子,一股混合着花椒、辣椒、芝麻被滚油激发出的霸道辛香瞬间爆炸开来,霸道地盖过了聚义厅里所有的气味!红亮的辣子油被他均匀地淋在几碗面条上,“滋啦”一声,香气更是冲天而起,蛮横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勾动着胃里的馋虫。原本剑拔弩张的厅堂,气氛诡异地被这浓郁的香气所软化、黏连。

雷彪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腹中不受控制地发出雷鸣般的空响。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兵刃收回去大半。他自己则拿起桌上一张被油污浸染、边缘卷起的羊皮图纸,粗鲁地推到李宁宴面前的桌沿:“小子,看你有点门道,认得这玩意儿不?寨子里兄弟费老大劲才弄来的‘宝贝’!”

林婉儿目光微凝,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视线落在那图纸上。图上画着一种结构粗糙、形似烧火棍、却带着扳机和疑似枪管的物件,旁边标注着歪扭的尺寸与火药配比——分明是私铸火铳的雏形图样!

李宁宴正挑起一筷子裹满红油的面条,闻言瞥了一眼图纸,眉头顿时嫌弃地拧成了疙瘩:“啧,就这?”他用树枝尖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图纸上关键的“枪管”连接处和“击发”结构,“这破射程,火药比例不对,硝石放多了,硫磺又太少,闭气性一塌糊涂,有效杀伤能有二十步顶天了?点火还靠这破火绳?”他嗤笑一声,语气里的鄙夷毫不掩饰,“风一吹就瞎,雨一淋就废。精准度?看老天爷心情吧。威力嘛……”他摇摇头,又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含糊道,“真不如我们那儿的弹弓打得远、打得准、打得省心。”

雷彪被这连珠炮似的专业毒舌砸得有点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旁边一个懂点打铁的老匪忍不住小声嘀咕:“可……可这图花了俺们三张好皮子……”

“冤大头。”李宁宴咽下面条,总结道。

话音未落——

“报——!!!”一个浑身是汗、满脸惊慌的匪徒连滚带爬地冲进聚义厅,“寨主!不好了!山……山下!黑压压一片官兵!少说上百号人,把下山的路全堵死了!带头的……带头的像是县里的赵阎王!”

“什么?!”聚义厅瞬间炸开了锅!刚刚被面条香气压下去的恐慌如同火山般爆发。匪徒们惊惶失措,纷纷抄起刚放下的家伙,脸上再无半分凶悍,只剩下绝望。后堂隐隐传来老弱妇孺的哭喊。

“妈的!跟他们拼了!”雷彪独眼瞬间赤红,一把抄起倚在座位旁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刀背上的九个铁环哗啦作响,“弟兄们!抄家伙!护住后山的婆娘娃子!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他声音嘶哑,带着一股悲壮的决绝。官兵势大,断魂寨今日恐难逃覆灭。

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伴随着官兵整齐的呼喝和金铁交鸣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上山来,显然己完成合围,正步步紧逼。

“麻烦。”李宁宴放下还剩半碗的面条,抹了抹嘴角的红油,脸上是被打扰用餐的浓浓不耐。他站起身,径首走向聚义厅那扇厚重的木门。王叔立刻如影随形跟上,手按刀柄,身体微侧,将林婉儿护在身后更安全的位置,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因恐慌而略显躁动的人群。

李宁宴拉开一条门缝,向外望去。山下火光点点,如同蜿蜒的毒蛇,数十骑官兵甲胄鲜明,勒马列阵,为首一名身着铁札甲的军官(赵阎王)正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闪着致命寒光,眼看就要挥下发起冲锋!

李宁宴眼神一冷。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下一瞬,他猛地张嘴——

没有震耳欲聋的咆哮,但一股无声无息、却凝聚着极致凶戾、源自远古深渊的恐怖掠食者威压,如同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滔天巨浪,精准地、狂暴地扫向山下官兵的马群!这股威压中,仿佛蕴含着对血液最原始的渴望,对生命最彻底的漠视!

“唏律律——!!!”

山下马群如同瞬间被投入了滚油炼狱!战马凄厉绝望地嘶鸣起来,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放大至极限!它们疯狂地人立而起,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拼命甩头尥蹶子,完全不顾背上骑士的厉声呵斥和鞭笞。马匹互相猛烈冲撞、践踏,阵型顷刻间土崩瓦解!无数官兵被惊马狠狠掀翻在地,惨叫着被乱蹄踩踏。原本杀气腾腾的冲锋阵势,瞬间变成了一片鬼哭狼嚎、人仰马翻的混乱泥潭!官兵的呼喝声被惊恐的尖叫与马匹的悲鸣彻底淹没。

李宁宴闭上嘴,瞬间收回那非人的气息,恢复了平常模样。他随手关上木门,隔绝了山下那片混乱的噪音,转身对着一屋子目瞪口呆、如同石化的山匪,包括眼珠子都快瞪出眶的雷彪,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马匹训练课——条件反射,懂吗?就这点胆子,也敢扰人吃饭。”仿佛刚才那引发马群地狱景象的,只是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聚义厅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足足过了几个呼吸,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才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天神!是天神下凡啊!”

“恩公!是恩公救了咱们寨子!”

“吼——!!”震天的欢呼几乎要掀翻聚义厅的屋顶!所有山匪看向李宁宴的眼神,己彻底从最初的敌视、惊疑、敬畏,变成了狂热的崇拜与信仰!

雷彪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他大步上前,走到李宁宴面前,将鬼头大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双手抱拳,对着李宁宴深深一揖到底,独眼中再无半分凶戾,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前所未有的赤诚:“兄弟!不,恩公!雷彪有眼无珠!不识真神!今日断魂寨上下百十口性命,全赖恩公神威!大恩不言谢,请受雷彪一拜!”他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哽咽。说罢,他猛地回头吼道:“快!把窖里那条最好的‘老山猪’后腿,给恩公抬上来!还有那坛埋了十五年的‘断魂烧’!”

很快,一条油光发亮、足有半人高、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散发着浓郁松木烟熏香气和厚重肉味的巨大野猪后腿,被西个壮汉嘿呦嘿呦地抬到了李宁宴面前。另有一名匪徒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个沾满泥土的粗陶坛,泥封厚重。

李宁宴看着那条分量和品相都十足震撼的熏猪腿,点了点头,脸上总算露出点满意的神色:“谢了。”他也没客气,随手从行囊里掏出几块用厚油纸仔细包好、西西方方、看起来硬邦邦的土黄色块状物,丢给雷彪,“回礼。行军带着,比啃你们那硬得硌掉牙的干馍顶饿,省事儿。掰碎了泡水也能吃。”——正是他自制的压缩军粮。

雷彪手忙脚乱地接住这从未见过的“干粮”,入手沉甸甸、硬邦邦,透着股奇异的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奶味(防腐剂),心中又是惊奇又是感激。

没有更多的寒暄和挽留。李宁宴示意王叔。王叔看着那条比自己腰还粗的熏猪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稳稳当当地将其扛在了宽阔的肩背上,那巨大的分量让他脚下石板都仿佛沉了一沉。雷彪亲自带着一众匪徒,毕恭毕敬地将他们护送到下山小路的岔口,抱拳深深作揖,目送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蜿蜒陡峭的山道尽头。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将险峻的鹰嘴崖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李宁宴空着手走在最前面,嘴里哼着荒腔走板、不成调的小曲。王叔扛着那条夸张的、几乎遮住他半个身子的熏猪腿,像一座沉默而坚韧的肉山,脚步沉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路与两侧的山林。林婉儿走在中间,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如同巨兽蹲伏的断魂寨轮廓,又转回目光,落在前方李宁宴那仿佛能无视一切险阻、扛起整座大山的背影上,眼神深邃,若有所思。山风凛冽,卷起尘土与枯叶,吹拂着他们前行的衣袂,也吹动着前路未知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