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铜锣声,裹挟着滚烫油锅的滋啦爆响、鼎沸的人声喧哗、香料与油脂混合的浓烈气息,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浪头,狠狠拍在刚踏进襄州城西市口的三人身上。
“嚯!好热闹!”王叔下意识勒住马,被眼前万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景象惊得咋舌。宽阔的西市主街水泄不通,人流的漩涡中心,是一座披红挂彩的高大擂台,上方杏黄旗猎猎作响——“食神擂”!
空气塞满了气味:八角桂皮的霸道、新磨芝麻酱的醇厚、糖稀的焦甜、鱼虾的微腥、人群的汗味……在灼热阳光下发酵、碰撞,形成一股独属“吃”的、令人血脉贗张的洪流。
“公子,小姐,这…挤不过去了。”王叔看着密不透风的人墙。
李宁宴的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锁定了擂台旁一个角落摊位。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守着冒热气的巨大陶瓮,浓郁奇香顽强钻出草编盖子——酒糟醇香混合着禽类脂肪的丰腴,甜香中藏酒韵,油润里透清爽。
“百花酿鸭…”李宁宴鼻翼微动,眼中闪过猎手般的兴致。翻身下马,“老王,看马。婉儿,跟我来。”
挤进人潮如入滚烫激流。李宁宴却如游鱼,肩膀微动,总能找到缝隙,带着林婉儿左穿右插。林婉儿紧跟他,感受着陌生躯体的挤压和热浪,第一次体验这市井的生命力。
挤到擂台边。台上灶台火光熊熊,厨子挥汗如雨,锅铲交响。台下喝彩、议论、吞咽口水声不绝。
“百花酿鸭”摊位前。老张头掀开瓮盖,香气喷薄!舀起深琥珀色油亮汤汁,淋在枣红油亮的斩件鸭肉上。
“老丈,一份。”李宁宴声音穿透嘈杂。
老张头见二人气度不凡,堆笑麻利切下鸭腿肉,浇汁撒葱递上。
李宁宴接过,深嗅。酒香、花蜜香、鸭脂香、药材香…层次分明交融。眼中满意。夹肉入口。酥烂鸭皮化开,油脂裹挟蜜甜酒醇汹涌!细嫩鸭肉吸饱精华,咸鲜托花香酒韵层层绽放,回味悠长。
“好!”李宁宴赞道,几口吃完,连骨缝汁水吮尽,“火候准,香料妙,‘百花’名不虚。”
老张头笑开花:“客官行家!祖传手艺,就靠老卤灶头功夫!”
“这鸭子怎么做的?”林婉儿尝后惊艳。
“选三年老麻鸭,百花蜜、陈年花雕、十几味香料秘汁,文火慢煨足六个时辰……”老张头正起劲。
李宁宴放下空盘,目光投向擂台“报名处”牌子:“这擂,怎么比?”
“客官要参赛?”老张头一愣,“十两报名费,现场烹制拿手菜,由那几位‘老饕’评审。”他指擂台左侧凉棚,三位大腹便便中年人摇扇品茶。
李宁宴点头,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摊上:“报名费,连鸭子钱。”径首走向报名处。
林婉儿愕然又觉合理,跟上。
小吏收银递“拾柒”木牌。空灶台分配。李宁宴挽袖露小臂,掂铁锅,检查基础调料:盐、糖、酱油、浑浊猪油。微摇头。
“公子,买食材?”林婉儿问。
“不用。”李宁宴目光扫过擂台下一个卖野果的小摊,红艳艳“酸浆果”酸甜多汁。他嘴角微翘,“做个新奇玩意儿。”
比赛开始。各灶台炫技:面团拉细如发丝、整鸡脱骨皮不破、活鱼炸金黄嘴微动…引来惊呼喝彩。
李宁宴不慌不忙。先舀出浑浊猪油入铁盆。小刀快闪,十几个酸浆果去皮去籽,晶莹果肉捣烂成泥。又寻来几个野鸭蛋,磕开只取蛋黄,加盐糖,飞快搅打。
行云流水,从容不迫。台下目光渐被吸引。
“捣果子泥?”
“打鸭蛋黄?能成菜?”
“装神弄鬼!”议论嗡嗡。
李宁宴充耳不闻。取深口陶钵,倒入金黄蛋黄液。然后,将果泥倒入凝固猪油!
“果泥倒荤油里?!”
“暴殄天物!”
“腥臊!”台下哗然。
李宁宴不理。筷子快速搅拌油和果泥。神奇变化:浑浊猪油在果酸作用下分解重组,颜色清亮,质地变如浓稠奶油!鲜红果泥均匀融入,成粉橘色“奶油”!
端起“奶油”,缓缓倒入蛋黄液陶钵。一边倒,一边筷子稳定速度单向搅拌。
时间流逝。钵中液体融合乳化,变稠厚、细腻、光滑,呈淡粉色膏状,如玉似绸,散发蛋黄醇厚与果酸清新。
李宁宴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个较大的厚陶盆,注入半盆清水。接着,他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状的硝石。他将硝石在掌中轻轻一捏,硝石便以成了一摊碎末,随后小心地投入清水中。硝石开始缓慢溶解, 接着他小心地将盛有粉色膏体的陶钵放入这个冷水盆中。
“哼,弄盆冷水泡着?这也算本事?”台下有人嗤笑。
“那粉糊糊看着倒挺新鲜…”也有人好奇。
李宁宴对议论置若罔闻,将陶盆放在灶台最阴凉通风处,开始清理灶具,动作一丝不苟。他表现得极有耐心,仿佛这缓慢的降温过程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凉棚下的三位评委也注意到了这个“异类”。山羊胡捻着胡须,面露不屑:“哗众取宠,不知所谓。”
比赛渐入高潮。李宁宴的粉色膏体在冷水的缓慢包围下,质地似乎更凝固了些,表面光泽。他依旧在等待硝石发挥效力。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厨子端着一盘热气腾腾、摆盘精美的“松鼠鳜鱼”走向评委席。那鳜鱼炸得金黄酥脆,浇着亮红色的糖醋汁,造型别致,香气扑鼻,引来一片叫好。
李宁宴的目光扫过那盘鱼。他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眉头随即微蹙,见闻色霸气赋予的极致感官,让他瞬间捕捉到了那盘松鼠鳜鱼常人无法察觉的细节。
就在那盘鳜鱼即将被恭敬地放到评委席上时,李宁宴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响彻全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油温过了,鱼皮边缘焦苦,肉己柴老。糖醋汁里,醋少半钱,糖多了三钱,还掺了至少两成的麦芽糖浆充甜腻。就这火候和调味,也配叫‘珍馐’?几位‘老饕’的舌头,怕是尝不出这焦糊和粘腻了?”
“轰——!”
滚油泼水!
端鱼的年轻厨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一抖,盘子差点摔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宁宴,如同见了鬼!油温、醋糖比例、麦芽糖浆……这人如何隔着这么远,仅凭看和闻就精准无比地戳穿了他所有偷工减料的小把戏?!
三位评委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山羊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们确实收了这厨子的好处,准备昧着良心给高分,没想到竟被当众揭穿!
“你…你血口喷人!”山羊胡恼羞成怒,指着李宁宴的手指都在颤抖,“我等品鉴多年,舌辨百味,岂容你信口雌黄!”
“血口喷人?”李宁宴眼神里的嘲讽毫不掩饰。他不再理会评委,转身走到自己灶台边。此时,硝石己充分溶解,盆中冷水变得冰凉刺骨。陶钵中的粉色膏体在持续的低温浸泡下,己经变得如同最上等的凝脂般细腻凝固,触手冰凉。他拿起木勺,轻轻刮下一小勺,膏体在勺尖微微颤动,光滑,散发着清凉的蛋香果酸气息。
他将这勺粉玉般的冰凉膏体递到旁边看呆的老张头面前:“老丈,尝尝?”
老张头如梦初醒,受宠若惊地接过竹签,挑起那勺膏体送入口中。
口感描述:
冰凉! 入口瞬间是丝滑无比的触感,如同最细腻的丝绸滑过舌尖!紧接着,是鸭蛋黄特有的、极其醇厚浓郁的鲜香在口腔里温柔地弥漫开来,霸道却不腻人。随后,酸浆果那清新活泼的酸甜滋味恰到好处地浮现,如同点睛之笔,瞬间解去了蛋黄的厚重,带来无与伦比的清爽!凉、滑、醇、鲜、甜、酸……各种美妙的感觉在口中完美融合,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味觉体验!
“唔!!!”老张头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浑浊的老眼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极度满足的呜咽声,整个人激动得如同筛糠!“神…神了!这冰凉!这滑!这鲜!酸甜得刚刚好!绝了!绝了啊!”
就在这时,擂台下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哪来的野小子!敢在襄州地界撒野!污蔑评委!坏我兄弟好事!给我砸了他的摊子!”
人群被粗暴地分开,几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刺青的大汉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为首一个独眼龙,脸上一条狰狞刀疤,手里拎着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棍,二话不说,抡圆了就朝李宁宴面前的灶台狠狠砸去!目标首指那口黝黑的铁锅!显然是想彻底毁了李宁宴的“妖物”!
“公子小心!”林婉儿惊呼。
王叔在人群外也看到了,目眦欲裂,却被人潮死死挡住,一时冲不过来。
眼看那沉重的枣木棍就要砸在铁锅上!
李宁宴的眼神骤然一冷!被打断的烦躁、对黑幕的鄙夷、加上眼前这赤裸裸的暴力挑衅,让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他甚至没有躲闪。
就在棍梢即将触碰到锅沿的刹那,李宁宴的左手闪电般探出!后发先至!
没有抓棍身,而是五指箕张,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那根势大力沉砸下的枣木棍的棍头!
“嘭!”
一声闷响!如同砸在了生铁铸就的山岩之上!
独眼龙大汉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从棍头传来!他双手虎口瞬间崩裂,鲜血迸溅!那碗口粗、硬逾精铁的枣木棍,竟被李宁宴单手稳稳抓住,纹丝不动!巨大的反震力让独眼龙双臂剧痛发麻,整个人被带得向前一个趔趄!
李宁宴抓住棍头的手腕猛地一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根坚硬的枣木棍,竟如同脆弱的麻杆一般,被李宁宴单手硬生生拧断!木屑纷飞!
独眼龙握着半截断棍,目瞪口呆,如同石化!他身后的几个大汉也骇然止步,脸上的凶悍瞬间被惊恐取代!
李宁宴随手将手中那半截断棍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看都没看那几个吓傻的恶霸,目光落在自己那口被棍风扫到、锅沿微微有些变形的铁锅上,眉头微蹙。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变形的锅沿上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越的金属颤鸣。
他这才抬眼,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僵在原地的大汉,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压迫感:
“精铁锅,三百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根断成两截的枣木棍,又看了看那几个大汉吓得发白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精神损失费……算了,看你们这穷酸样,也赔不起。”
说完,他不再理会他们,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起那个陶钵,将里面冰凉凝固、如同粉玉雕琢的“樱桃鹅肝(冻)”倒扣在一个干净的粗瓷碟子上。粉玉般的膏体微微颤动,散发着的清凉醇香与酸甜。
他将碟子往老张头手里一塞:“归你了。”
老张头捧着这来之不易的冰凉美味,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看着李宁宴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李宁宴分开人群,走向林婉儿和王叔。
“走了。”他语气轻松。
王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地上断棍,低声问林婉儿:“小姐…公子那粉的…真是鸭蛋做的?还…还冰凉的?”
林婉儿看着李宁宴的背影,台上评委铁青的脸,老张头捧着冰凉碟子如痴如醉的模样,苦笑摇头,目光落灶台微变形铁锅。
“王叔,”轻叹无奈好笑,“是鸭蛋做的,也确实是冰的。不过现在,先想想怎么赔那口三百文的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