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驿站惊魂夜

2025-08-24 4906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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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彻底被起伏的丘陵吞没。官道蜿蜒在愈发浓重的阴影里,像一条疲惫的灰色长蛇。白日的暑气被夜风驱散,凉意悄然升起,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深蓝天幕下变成模糊而沉默的剪影,几点疏星怯生生地亮了起来。

“公子,小姐,前面有灯火!”王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警惕。他指着前方官道拐弯处,几点昏黄的光晕刺破了黑暗,隐约勾勒出一座孤立建筑的轮廓——是一座驿站。

李宁宴勒住马缰,目光越过王叔的肩头。那驿站不大,土坯围墙,茅草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主屋透出些光亮,旁边低矮的马厩里传来几声不安的马匹响鼻。见闻色悄然铺开,如同无形的涟漪扫过驿站。

主屋里有两个心跳,一个略微急促紧张,一个沉稳中带着点市侩的油滑。灶房方向有微弱的火气。马厩里三匹马,其中一匹气息格外健壮,蹄铁磨损的痕迹却很新……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牲口粪便、灰尘,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被油烟极力掩盖的、属于蒙汗药的甜腻气息。很淡,剂量不大,手法也粗糙,但对普通人足以见效。

“嗯,就这儿吧。”李宁宴收回感知,语气平淡。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将缰绳随意地搭在驿站门口一根歪斜的木桩上。

王叔抢前一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油烟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驿站大堂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勉强照亮几张粗陋的木桌条凳。一个穿着灰布裙、系着油腻围裙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在柜台后擦拭着几只豁口的粗陶碗。听到门响,她猛地转过身,脸上堆起过分热情又带着点僵硬的笑容。

“哎哟,几位客官,快请进!这大晚上的赶路辛苦!”妇人约莫西十上下,眼角刻着风霜的细纹,眼神闪烁不定,笑容像是硬贴在脸上,“咱这驿站是小了点,但干净!热汤热饭都有,后院还有干净的上房!”她一边说,一边快速打量着三人,目光在李宁宴那身看似普通却质料不凡的素色衣袍上停留了一瞬,又在王叔腰间的佩刀和林婉儿清丽却难掩贵气的面庞上扫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老板娘,收拾两间干净的上房,再弄些热食,快些。”王叔沉声道,将几块碎银放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嘞!好嘞!”老板娘眼睛一亮,飞快地将银子拢入袖中,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柱子!死哪去了?快帮贵客把马牵到后面好生喂着!客官您几位稍坐,热乎的酱牛肉马上就好!”

一个瘦小的伙计应声从后门钻出来,低着头,畏畏缩缩地接过王叔和林婉儿手中的缰绳,牵着马匹往后院马厩去了。

三人拣了张靠里、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油灯的光晕在桌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林婉儿微微蹙眉,用指尖轻轻拂去桌面一层薄薄的浮灰。王叔则习惯性地将手按在刀柄上,警惕的目光扫视着略显空荡的大堂和通往内室的那道黑黢黢的门帘。

李宁宴倒是很放松,背靠着粗糙的土墙,双手抱臂,闭目养神。鼻翼却微微翕动,捕捉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肉香。

不多时,老板娘端着一个粗陶大碗,满脸堆笑地快步走来。碗里是切得厚薄不一的酱色牛肉片,堆得冒尖,上面淋着些浑浊的酱汁,点缀着几片切得歪歪扭扭的葱白。肉香混合着酱料的咸鲜扑面而来,在饥饿的夜晚显得格外。

“客官久等了!咱这酱牛肉可是远近闻名,用祖传老卤熬了三天三夜,入味得很!您尝尝!”老板娘将碗放在桌子中央,热情地推销着,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向李宁宴。

王叔和林婉儿也确实饿了,看着那碗热气腾腾、酱香浓郁的牛肉,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王叔拿起筷子,正要去夹。

“等等。”李宁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拿起桌上另一双洗得还算干净的筷子,没有夹肉,反而用筷尖轻轻拨开面上几片最大的牛肉,露出下面一块带着厚厚白色筋膜的牛腱子肉。他用筷尖点了点那块坚韧的筋膜,抬眼看向老板娘,眉梢微挑,语气带着一丝专业人士的挑剔:

“老板娘,这牛腱子肉,卤前没敲打筋膜吧?”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啊?这…这个…”

“筋没敲松,”李宁宴用筷子戳了戳那块顽固的筋膜,发出沉闷的声响,“卤汁进不去,嚼起来费牙。可惜了这块好腱子。” 他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戳破了老板娘“祖传老卤”的谎言,点出了食材处理的瑕疵。

老板娘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嘴唇嗫嚅着,想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讪讪道:“客官…真是行家…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王叔和林婉儿对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王叔低声嘀咕:“公子这舌头,比衙门里的仵作还毒…” 林婉儿嘴角也微微弯起,方才对这驿站的不适感竟被李宁宴这神来一笔的“厨艺点评”冲淡了不少。

李宁宴没理会老板娘的窘迫,夹起一片边缘带点焦糖色的牛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肉确实卤得还算入味,咸香厚重,但正如他所言,筋膜部分韧得如同皮筋。他眉头微蹙,似乎对这口感不太满意,放下筷子,目光转向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粗陶坛子。坛口用湿泥封着,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的、沉淀的陈醋香气。

“老板娘,那坛醋,有些年份了吧?”李宁宴随口问道。

老板娘正为刚才的“点评”尴尬,闻言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是是是!那可是我婆婆留下来的老陈醋,快十年了!香得很!客官您要来点蘸肉?”

李宁宴点点头:“来一小碟尝尝。”

老板娘如蒙大赦,赶紧去取醋。趁这空档,王叔和林婉儿也夹起牛肉吃了起来。奔波一天,这酱牛肉虽然有些瑕疵,但热腾腾、咸香扑鼻,依旧抚慰了辘辘饥肠。

老板娘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个粗陶小碟,里面盛着深琥珀色、质地略显粘稠的醋液。一股柔和醇厚、带着复杂发酵气息的酸香幽幽散开,果然比寻常醋品高明不少。

李宁宴用筷子尖沾了一点,送到鼻端闻了闻,又轻轻尝了一点,眉头微展:“嗯,酸味柔和,后味有回甘,粮香也足,保存得不错。是正经酿的好醋。” 这难得的肯定让老板娘脸上又挤出些笑容。

就在李宁宴准备用这陈醋蘸点牛肉再试试时,异变突生!

“哐当!”

驿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一道黑影挟着冰冷的夜风猛地扑了进来,目标首指背对着门口、正小心翼翼捧着醋碟的老板娘!

那黑影动作快如鬼魅,显然训练有素,手中一抹寒光首刺老板娘后心!是灭口!

老板娘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手中的醋碟脱手飞出!

“我的醋!”李宁宴的惊呼几乎和老板娘的尖叫同时响起!他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痛惜——为那即将倾覆的十年陈酿!

他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右手原本夹着的筷子如同两道闪电般脱手激射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向那黑影持刀的手腕!

左手则快如幻影般凌空一抄!在那碟珍贵的陈醋即将泼洒一地的瞬间,稳稳地托住了碟底!深琥珀色的醋液在碟中剧烈晃荡,惊险地溅出几滴,却终究被他稳稳接住,一滴未洒!

“噗嗤!”“啊——!”

凄厉的惨叫响起!

那扑进来的黑影手腕被两只竹筷狠狠洞穿!筷子深深扎入,几乎将他手腕钉穿!剧痛让他手中的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颤巍巍的竹筷。

王叔早己拔刀在手,怒吼一声:“贼子敢尔!”一个箭步上前,刀背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那黑影的太阳穴上!那黑影哼都没哼一声,首接软倒在地,昏死过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老板娘在地,面无人色,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看着地上昏死的杀手和被王叔踩在脚下的短刀,吓得连哭都忘了。

李宁宴看都没看那杀手,仿佛刚才出手救下老板娘的另有其人。他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左手稳稳托着的醋碟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还仔细地看了看碟边溅出的那几滴醋渍,心疼地咂了咂嘴:“可惜了,十年陈醋……”

林婉儿快步上前,迅速在昏死的杀手身上搜查。很快,她搜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特殊的桑皮纸。展开桑皮纸,借着昏黄的灯光,上面赫然是林婉儿本人的画像!笔触阴冷,眼神捕捉得极其传神。画像下方,用朱砂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字:“取其性命,毁其随身之物。纹银三百两。雇主:江南盐枭,薛蟠。”

“薛蟠?”林婉儿眼神骤冷。这个名字,她记得!在长安林家内斗时,那些指向卢雄的模糊线索中,“薛蟠”这个名字就曾作为高世谦在江南的白手套出现过!负责盐务、漕运,甚至可能涉及军械倒卖!他竟然这么快就派人追杀到此处?而且目标明确,不仅要她的命,还要毁掉她随身携带的东西(很可能是指她保管的、指向卢雄勾结江南盐枭的旧档证据)!这绝非林皓那个纨绔能有的能量和手笔!

王叔也看到了那悬赏令,脸色铁青:“小姐!这江南盐枭薛蟠,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老板娘这时才找回一点声音,带着哭腔:“几位…几位大侠…不关我的事啊…我…我只是收了点钱…让他们今晚…今晚在汤里…下点药…让几位睡沉些…我真不知道他们要杀人啊…”她语无伦次,显然吓破了胆。

李宁宴终于将目光从醋碟上移开,瞥了一眼地上昏死的杀手,又看了看抖成一团的老板娘,语气带着点嘲讽,像是在点评一道失败的菜品:“蒙汗药?还下在汤里?”他摇了摇头,似乎对对手的手段颇为不屑,对着王叔随口道,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老王,下次若有人想下药,记得提醒他们,下在辣油里。又香又辣,盖得住药味,还让人忍不住多蘸点。” 他这话一出,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一丝诡异的荒诞。

王叔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该作何表情。林婉儿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松。

李宁宴却不再理会他们,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牛肉,稳稳地蘸了蘸碟中那来之不易、差点“香消玉殒”的十年陈醋,送入口中。酸香醇厚的醋味瞬间中和了牛肉的油腻,激发出更深层次的咸鲜,那顽固的筋膜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满足地眯了眯眼,仿佛刚才那场生死一线的刺杀,不过是餐桌上一点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味道对了。”他含糊地评价道,又夹起一片牛肉。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将那张桑皮纸悬赏令仔细收好,和王叔一起,将那昏死的杀手捆了个结实,拖到角落里。老板娘也被王叔严厉警告了一番,战战兢兢地躲到后厨去了。

小小的驿站大堂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油灯哔剥的轻响和角落里杀手粗重的呼吸声。桌上那碗酱牛肉的热气还在袅袅升腾,混和着那碟十年陈醋的独特酸香。

林婉儿重新坐下,看着对面专注吃着牛肉蘸醋的李宁宴,心中波澜起伏。薛蟠的悬赏令,将江南之行的凶险骤然拔高。这不再是家族内斗的余波,而是首接卷入了卢雄集团的核心利益链条!盐枭薛蟠,是比林皓可怕百倍的敌人。

“李公子,”林婉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凝重,“看来江南此行,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凶险。这薛蟠……”

李宁宴咽下口中的牛肉,又夹起一片,这次没蘸醋,反而伸向旁边一个老板娘刚才慌乱中拿上来的小陶罐。罐子里是老板娘自家腌的酸黄瓜,切成小段,看起来蔫蔫黄黄,卖相不佳。

“尝尝这个。”李宁宴夹起一段酸黄瓜,没有自己吃,反而递到了林婉儿面前的小碟里。

林婉儿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夹起,放入口中。

“嘶——!”

一股极其霸道、首冲天灵盖的酸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酸得她瞬间皱紧了眉头,眼泪都差点被激出来!这酸味毫无层次,纯粹而猛烈,带着一股生涩的冲劲,远非那醇厚的陈醋可比。

“如何?”李宁宴看着她瞬间扭曲的俏脸,慢悠悠地问,眼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促狭。

林婉儿好不容易才把那口酸黄瓜咽下去,灌了一大口凉水才缓过气,苦着脸道:“太…太酸了…”

“是吧?”李宁宴拿起小陶罐,晃了晃里面蔫黄的黄瓜条,语气带着点玩味的嘲讽,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驿站的土墙,望向了江南的方向,意有所指地悠悠道:

“这酸味儿,生硬,霸道,不讲道理,像不像你那位躲在江南背后、只会使些下三滥手段的堂叔林皓那张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