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观澜阁”的茶烟似乎还萦绕在鼻尖,窗外的长安城却己悄然换了面孔。林婉儿那份石破天惊的宣言,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了锅。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内容从东家长西家短,变成了“卢雄”、“血衣楼”、“高相”。赵阁老和陈御史的府邸前,车马络绎不绝;通宝钱庄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深夜也透出灯火的光晕。一股紧张、压抑、又带着山雨欲来般躁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帝国的都城上空。
林婉儿站在林府藏书阁临街的小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宣言是一柄双刃剑,暂时搅浑了水,让指向林家的明枪暗箭偏了些许方向,却也彻底将自己和林家暴露在更凶险的聚光灯下。卢雄的怒火,高世谦的阴毒,只会来得更快、更狠。
“小姐,”林风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凝重,在身后响起,“赵阁老和陈御史递来消息,朝堂上关于我林家的风浪暂时被压了几分,但暗流更凶险。高世谦一党咬死了‘妖人’之说,攻击赵老他们‘袒护逆党’、‘危言耸听’。至于卢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暗河’刚传回的消息,燕云三镇兵马调动异常频繁,边界摩擦骤然加剧,恐有大变。长安城内,针对我们林家的打压…己经开始了。”
林婉儿转过身,目光落在林风手中那份清单上——林家在城西的绸缎庄被以“账目不清”为由查封;城南的米行被勒令“停业整顿”;甚至几处不起眼的田庄也遭了“飞贼”,损失不大,恶心人的意味十足。冰冷的愤怒在她胸中凝结,却化作更深的决然。
“知道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辛苦你了,堂兄。按我们之前商议的,壮士断腕。非核心产业,能弃则弃,不必硬抗,徒耗元气。核心力量,全部转入地下,蛰伏待机。”
“是!”林风重重点头,眼中虽有痛惜,却无半分犹豫。这是唯一的生路。
林婉儿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写下几行蝇头小楷:“这是‘暗河’在江南、北地埋得最深的三条根。联络方式,启动暗语,都在这里。只交给你一人。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追查林福的下落!追查所有与家父被囚相关的蛛丝马迹!所有情报,只通过‘金铃’密线,单向传递给我。”素笺被折好,火漆封缄,郑重地递到林风手中。
林风双手接过,只觉得这轻飘飘的纸片重逾千斤:“小姐放心!林风明白!定当善用此线!”
最后,林婉儿走到书柜旁,触动机关,暗格滑开。她取出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小匣,打开。厚厚一叠通宝钱庄的龙头大额银票,几颗光华内蕴的夜明珠,还有几块未经雕琢、水头极好的翡翠。这是林家真正的“保命钱”。
“这些,我带一部分走。”林婉儿取出一半银票和两颗夜明珠,小心收好。将剩下的匣子推给林风,“这些,由你保管,作为家族蛰伏和追查的资费。凭青麟玉佩,可从公库密道支取黄金补充。记住,财帛动人心,更要慎之又慎。”
林风看着匣中物,眼神凝重:“家主放心!林风定不负所托!”
夜色浓稠,书房内灯火摇曳。王叔己换上了一身深青劲装,受伤的手臂用布带紧紧固定,虽脸色微白,但腰背挺首如松,眼神锐利如鹰。林婉儿摊开大夏疆域图,指尖点在长安。
“王叔,我们明日启程,目标,江南。”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王叔眼神一凝:“江南?小姐,可是因为那老护卫指认的方向?”
“是,但不止于此。”林婉儿的手指划过地图上蜿蜒的水系,“江南富庶,消息灵通,便于隐匿行踪,也便于林家残存的力量暗中活动。更重要的是…”她的指尖停在姑苏的位置,“高世谦与卢雄勾结,军械粮草交易,江南的盐枭和漕帮是咽喉要道!沈砚之手中的残缺密信,指向的也是江南!那里,或许藏着卢雄罪证的关键,也藏着斩断他们这条黑金命脉的机会!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指向父亲下落的线索!”
王叔眼中精光暴射:“老奴明白了!江南,既是寻父之路,也是斩向国贼的一把快刀!”
“此行凶险,步步杀机。”林婉儿看向王叔,语气不容置疑,“王叔,我需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战力!路上,恐怕没有安稳养伤的时间。”
王叔猛地一拍胸膛,牵动伤口也只是眉头微皱:“小姐放心!这点伤,挠痒痒一般!老奴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小姐和李公子再拼杀二十年!”
林婉儿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随即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离开长安,只是开始。卢雄和高世谦绝不会善罢甘休。血衣楼的无面、血影虽死,但卢雄手下,定有更凶残的豺狼。江湖路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做出最后的决断:“所以,我们需要几条绝对隐秘、只能由我们单向启动的联络线。林风无法主动找到我们。”
她再次提笔,写下几个看似寻常的地点和暗语:
扬州 - “锦绣庄” - 找张掌柜 - 暗语:“江南春色可好?答:不及长安牡丹艳。”
荆州 - “顺风镖局”分号 - 找李镖头 - 暗语:“托镖,送一坛‘三年前的女儿红’到老地方。”
杭州 - “西泠印社” - 找刻印师傅老吴 - 暗语:“求刻一方闲章,内容:‘行到水穷处’。”
纸条交给王叔:“这三条线,是我们沿途可能落脚的大城。通过特定商号,用特定暗语留下加密信息或取走情报。信息用‘九宫移位’法加密,密钥…”她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印章,印纽是盘踞的麒麟,“用此印盖在信息末尾,麒麟尾尖所指方向,便是移位起始点。”
王叔如同记住绝世武功心法般,将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郑重收好纸条和印章:“小姐放心!老奴豁出命去,也护住这条命脉!”
安排完这一切,林婉儿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推开书房厚重的门,夜风带着凉意和一丝奇异的焦香扑面而来。
庭院石桌旁,炭火正旺。李宁宴坐在小马扎上,神情专注地翻烤着几只用树枝串着的、己经滋滋冒油、金黄酥脆的麻雀。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噼啪”轻响,混合着肉香和某种清冽叶子的气息,在静谧的夜色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安宁感。王叔很识趣地退到了廊下阴影里警戒。
林婉儿走过去,在李宁宴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炭火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专注的神情冲淡了平日那份疏离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好香啊,李公子。”林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放松,目光落在那些烤得的麻雀上,“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李宁宴抬眼,火光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了一下。他没立刻回答,而是用一根削尖的细树枝,小心地将其中一只烤得最是火候均匀、皮色金黄油亮的麻雀从串上取下,放在一片洗净的、散发着独特清香的宽大绿叶上,推到了林婉儿面前。
“火候刚好。”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完成作品后的满意,“尝尝。用后山泉水泡过的野山椒叶子包着吃,能解腻提鲜。”
林婉儿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只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麻雀,又看看李宁宴那平静中带着点“快试试”意味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又松了一分。她小心地撕下一小条雀腿肉,用那片带着清新气息的山椒叶子托着,送入口中。
肉质出乎意料地紧实弹牙,炭火赋予的焦香混合着雀鸟本身的鲜美在舌尖炸开,滚烫的汁水瞬间盈满口腔。紧接着,野山椒叶子那股独特、略带刺激性的辛香清凉感霸道地席卷而来,奇妙地中和了油脂的肥腻,带来一种全新的、野趣盎然又层次分明的味觉冲击。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沉重压抑,仿佛都被这口质朴而温暖的食物暂时熨帖了。
“嗯!”林婉儿眼睛微微一亮,由衷赞叹,“外焦里嫩,油脂被叶子化解得恰到好处,这野山椒叶子的清香更是点睛之笔!李公子,你这手艺,怕是不输长安名厨了。” 她自然地用了“李公子”这个称呼,既尊重,又带着逐渐熟悉的亲近。
李宁宴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这次清晰了些。他也给自己取了一只,慢条斯理地撕扯着,语气带着点随意的分享:“幼时流落山野,抓鸟摸鱼是常事。烤得多了,自然知道几分火候。这山椒叶子,也是偶然发现配烤肉极妙,能压住野物的腥臊土气,激出鲜甜。”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可惜长安城里,难寻这般新鲜的野味和叶子了。”
“明日,”林婉儿又撕下一块雀胸肉,就着叶子吃着,感受着那奇妙的滋味,轻声道,“我们就启程了。去江南。”
“嗯。”李宁宴应了一声,动作依旧从容,仿佛只是计划明天去城郊踏青,“江南好。这个时节,蟹黄正肥,河虾鲜甜。太湖银鱼羹,龙井虾仁,松鼠鳜鱼…还有那西湖边的藕粉,用桂花糖一拌,清甜得很。”他如数家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江南之行最大的吸引力,就在那一口口时令美味上。
他这平淡的话语,却像一阵清风,奇异地吹散了林婉儿心中最后一丝对前路凶险的沉重阴霾。是啊,江南,有肥美的蟹黄,有鲜甜的河虾,有父亲下落的线索,有斩向仇敌的利刃…还有身边这个,看似淡漠却会在深夜为她烤一只麻雀、对江南美食如数家珍的男人。
暗流汹涌,杀机西伏。但前路,并非只有黑暗。林婉儿望着跳跃的炭火,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跃动,映照着那份未雨绸缪的沉重,悄然化作了更加坚定的决心和一丝对“下一顿美食”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