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区的门无声合拢,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响隔绝。房间里只剩下恒定的、柔和却毫无温度的白光,均匀地洒在冰冷的银白色墙壁和地面上。空气是静止的,带着消毒水和新地毯纤维混合的、洁净而陌生的气味。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墙上那个嵌入式控制面板上跳动的数字,冰冷地记录着分秒的流逝。
糖糖对新环境似乎适应得很快。或者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生态箱牢牢吸引。那只白色的蜘蛛成了她苍白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和生机。她趴在床边,小脸贴着冰凉的箱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缓慢移动的小家伙,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虫虫语”。
“虫虫……爬爬……这里……” 她伸出小手指,隔着玻璃点着蜘蛛爬过的路径。
“虫虫……饿饿吗?糖糖有……” 她拿起旁边的奶瓶晃了晃,虽然里面己经空了。
“虫虫……睡觉觉……糖糖也睡觉觉……” 她学着蜘蛛蜷缩的样子,把小脑袋埋进枕头里,然后又咯咯笑着抬起头。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那份纯粹的快乐和专注,像一缕微弱的暖风,吹拂着这个冰冷的囚笼。苏哲坐在角落的单人床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沉默地看着女儿。手腕的支架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沈确的话,冰冷的协议,这个毫无生气的房间……像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尝试着站起来走动。房间不大,几步就能走到头。墙壁光滑冰冷,触手没有任何温度。他走到控制面板前,看着上面简单的选项:食物、水、日用品、医疗。他点选了“食物”。
几分钟后,墙壁滑开一个小口,一个托盘无声送出。上面是一份营养均衡但毫无特色的糊状食物,一碗清汤,一个水果。标准的病人餐,温度适中,但没有任何烟火气。
“糖糖,吃饭了。” 苏哲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端起糊状食物,走到女儿床边。
糖糖依依不舍地从生态箱上移开目光,看到碗里的糊糊,小嘴瘪了瘪。“糊糊……不好吃……” 她小声抗议,大眼睛又瞟向蜘蛛。
“乖,吃了才有力气看虫虫。” 苏哲耐着性子哄,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糖糖皱着小眉头,勉强张开嘴吃了一口,立刻又扭过头去看蜘蛛。“虫虫……吃吃……” 她指着生态箱。
苏哲无奈,只能一边喂她,一边转移她的注意力。“虫虫也要吃饭的,你看它多乖,自己找吃的。” 他指着蜘蛛在苔藓上爬动。
糖糖似懂非懂,注意力被拉回来一点,小口小口地吃着糊糊,眼睛却还时不时瞟向生态箱。
喂完饭,糖糖又立刻趴回床边,继续她的“虫虫观察日记”。苏哲草草吃了几口自己那份寡淡的食物,味同嚼蜡。他收拾好托盘放回出口,墙壁无声地滑开又合拢,像一张冷漠的嘴。
时间缓慢地爬行。没有阳光,没有风雨,只有恒定的白光和死寂的空气。苏哲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他尝试和糖糖说话,但小家伙除了“虫虫”,对其他话题都兴趣缺缺。他坐在角落的床上,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看着她对着蜘蛛自言自语,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曾经的生活,充满了混乱、焦虑和失败,但至少……是活的。有泡面的油腻,有代码卡死的烦躁,有女儿惊天动地的哭声,有城中村嘈杂的烟火气……而现在,这里只有无菌的冰冷和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标本,凝固在这片苍白的时光里。
他走到糖糖身边,蹲下身,想摸摸她的头。糖糖却突然兴奋地指着生态箱:“爸爸!看!虫虫……织网网!”
苏哲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只白色的小蜘蛛,不知何时爬到了生态箱角落一根细小的枯枝上,正缓慢而专注地吐着丝。纤细的银丝在柔和的白光下几乎看不见,只有蜘蛛移动时带起的微光闪烁。
“嗯,虫虫在织网。” 苏哲低声应道,声音有些沙哑。
“网网……亮亮……” 糖糖的小脸洋溢着纯粹的喜悦,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她的小手轻轻拍着床沿,像是在给蜘蛛加油。
苏哲看着女儿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再看看那只在方寸之地努力织网的蜘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里,她们两个弱小的生命,一个懵懂无知,一个身不由己,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着一点点存在的意义和微弱的快乐。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儿拍打床沿的小手。那只小手温热而柔软。糖糖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又把目光投回蜘蛛身上。
苏哲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握着女儿的手,陪着她一起看那只蜘蛛织网。银白色的丝线在蜘蛛灵巧的腿下一点点延伸,交织成一个脆弱而精致的几何图案。时间仿佛真的凝固了,只有那微不可察的丝线在生长,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蜘蛛的网终于初具雏形。它安静地伏在网心,如同一个小小的守护者。糖糖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有些困了。
“糖糖困了?睡觉觉吧。” 苏哲轻声说,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虫虫……也睡觉觉……” 糖糖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大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生态箱里安静的小蜘蛛,然后缓缓闭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很快沉入了梦乡。
苏哲坐在床边,看着女儿安静的睡颜。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恒定的白光和生态箱里蜘蛛偶尔的轻微移动。他缓缓抬起头,环顾着这个苍白、冰冷、被严密监控的囚笼。墙壁光滑如镜,映出他模糊而疲惫的影子。
他走到控制面板前,手指悬在“医疗”选项上。手腕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但他最终没有按下去。他不想再面对那些冰冷的仪器和毫无感情的医疗人员。他宁愿忍受这疼痛。
他回到角落的单人床上,躺下。床板很硬。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均匀分布的光源。那光不刺眼,却冰冷得让人心寒。沈确的话在脑中回响:“安全阀”、“观察样本”、“合作”……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翅膀被强行展开,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供人研究。而他的糖糖,他视若珍宝的女儿,是另一个更珍贵的标本。他们被困在这里,活在别人的显微镜下。
愤怒、屈辱、绝望……种种情绪在胸中翻腾,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不能喊,不能闹,甚至不能流露出太多的负面情绪,因为他是“安全阀”。他必须“稳定”。
他猛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冰冷的枕头里。枕头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手腕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身体的脆弱。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黑暗中(他闭着眼),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出租屋,看到了破电脑屏幕上闪烁的代码,看到了糖糖抱着树脂盾牌哭得惊天动地的样子……那些曾经让他崩溃的瞬间,此刻却成了遥远而奢侈的回忆。
至少……那是活的。
而现在,他和糖糖,像被装进了这个无菌的、恒温的、光线恒定的玻璃罐里。活着,却如同凝固的标本。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首到控制面板上的数字跳到了一个新的数字组合,提示着又一个“夜晚”的来临(虽然这里没有昼夜)。房间的光线自动调暗了一些,模拟着夜晚的昏暗。
糖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发出细小的嘤咛。苏哲立刻坐起身,走到她床边。小家伙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小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做什么梦。他伸出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心。
他走到生态箱前。那只小蜘蛛依旧安静地伏在它新织的网上,像一个微缩的守护者。银白的蛛网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幽光。
苏哲伸出手指,隔着冰凉的玻璃,轻轻触碰了一下箱壁。蜘蛛似乎毫无察觉。
他收回手,重新坐回角落的床上。黑暗中(光线己调暗),他睁着眼睛,望着女儿模糊的睡姿,望着生态箱模糊的轮廓。手腕的疼痛依旧清晰,心中的枷锁沉重如铁。
这个苍白的世界里,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和那只在方寸之地编织着脆弱家园的小蜘蛛,证明着时间还在极其缓慢地流动。而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囚徒,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或者……永恒的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