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养液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糖糖体内最后一丝干渴的灼烧感。她满足地松开奶嘴，小脑袋歪在枕头上，大眼睛半眯着，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目光依旧黏在仪器台上那个小小的生态箱里，看着那只白色的小蜘蛛在苔藓上慢悠悠地爬动，小嘴无意识地嘟囔着：“虫虫……爬爬……”
苏哲轻轻放下空了的奶瓶，用指腹抹去女儿嘴角的一点奶渍。看着她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颊和安稳的睡意，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地。他抬起头，看向一首静立在医疗室中央的沈确。那人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糖糖，又落回苏哲身上。
“基础生命体征己稳定。” 沈确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电子播报，“脱水症状缓解，体温趋近正常。可以转入生活区休养。”
他话音刚落，医疗室另一侧原本光滑无缝的墙壁，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与来时通道风格一致的银白色金属走廊。柔和的白光倾泻而入，照亮了冰冷的空气。走廊尽头，隐约可见另一扇合金门。
“请随我来。” 沈确没有多余的话，转身率先步入走廊。他的步伐无声而精准，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一般。
苏哲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抱起糖糖。小家伙似乎睡熟了，小脑袋软软地靠在他肩头，呼吸均匀绵长。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受伤的手腕尽量避开承重，然后迈步跟上。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像孤独的鼓点。
走廊不长，却给人一种幽深压抑的感觉。两侧是同样的银白色合金墙壁，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顶部均匀分布的光源，散发着恒定而冰冷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金属特有的、毫无生气的冰冷气息。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高度洁净的实验室或者……蜂巢。
走到尽头，沈确在门前停下。门上的触摸屏亮起，蓝光扫过他的掌纹。
“身份确认：沈确。权限：最高。”
“访客：苏哲。权限：临时生活区。”
“访客：S-01。权限：临时生活区。”
“指令：开启。”
合金门无声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苏哲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一个不算小的房间。墙壁、天花板、地面依旧是冰冷的银白色合金，但光线柔和了许多。房间中央铺着一块厚实的米白色地毯，地毯上摆放着一张低矮的儿童床，铺着柔软的浅蓝色床单和印着小星星的被子。床边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矮柜，上面放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小兔子的硅胶奶瓶——和刚才那个一模一样。墙角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儿童桌椅，也是白色的。
房间的一角，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隔断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区域，里面摆放着一张简单的单人床和一个衣柜，显然是给苏哲准备的。
整个房间简洁、干净、一尘不染，带着一种精心设计过的、非人化的“温馨”。像样板间，像儿童病房，唯独不像一个家。空气中弥漫着新地毯的纤维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冰冷而陌生。
沈确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生活区配备基础生活设施。食物、饮用水、日常用品可通过内线系统申请。医疗需求可首接呼叫医疗单元。” 他抬手指了指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嵌入式控制面板，“非必要，请勿离开此区域。如需外出，需提前申请权限。”
他的目光落在苏哲怀里的糖糖身上，又扫了一眼房间。“观察样本B-01的生态箱，稍后会由系统送达。”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离开。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苏哲和沉睡的糖糖，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哲抱着女儿，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冰冷的“新家”。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囚禁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走到儿童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糖糖放下，为她盖好被子。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柔软的枕头，小嘴咂巴了一下，似乎睡得还算安稳。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单人床铺着洁白的床单，硬邦邦的。衣柜里挂着几套崭新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棉质衣物，尺寸刚好。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如同对待一件需要妥善保管的物品。
他颓然坐在床边，受伤的手腕在支架的固定下依旧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着自己变形的手，又抬头看看这个冰冷、苍白、毫无生气的房间。窗外？没有窗。只有光滑的墙壁和恒定的白光。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开口无声滑开，一个托盘被机械臂送了进来，轻轻放在矮柜上。托盘上，正是那个装着白色小蜘蛛的透明生态箱。
糖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适应着房间里的光线，然后，目光瞬间被矮柜上的生态箱吸引！
“虫虫！” 她惊喜地小声叫出来，小脸上绽放出纯真的笑容，之前的虚弱和病容似乎都褪去了不少。她挣扎着坐起来，伸出小手，急切地指向生态箱，“爸爸！虫虫！亮亮虫虫！”
苏哲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走过去，拿起生态箱，放在糖糖的床头柜上，让她能看得更清楚。
糖糖立刻凑过去，小脸几乎贴在透明的箱壁上，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里面那只缓慢移动的小蜘蛛。“虫虫……爬爬……这里……” 她伸出小手指，轻轻点着箱壁，似乎在和蜘蛛对话，“糖糖……家……新家……”
她似乎对这个冰冷的房间毫无芥蒂，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只小小的蜘蛛吸引了。她甚至开始笨拙地给蜘蛛“介绍”她的新床，她的新被子，她的新奶瓶。奶声奶气的自言自语，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苏哲坐在床边，看着女儿对着蜘蛛自说自话，看着她苍白小脸上因为“新朋友”而焕发的光彩，心中充满了酸涩。一只蜘蛛，成了她在这个冰冷牢笼里唯一的慰藉和玩伴。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控制面板前。面板亮起，显示着简单的选项：食物、水、日用品、医疗……他犹豫了一下，点选了“水”。
几秒钟后，墙壁另一个开口滑开，一瓶常温的矿泉水被送了出来。
苏哲拿起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很纯净，没有任何味道，就像这个房间的空气。
他走回糖糖床边。小家伙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着蜘蛛，小嘴里念念有词：“虫虫……喝水水吗？糖糖有……”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新奶瓶，对着生态箱晃了晃，仿佛在分享。
苏哲沉默地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糖糖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爸爸！虫虫喜欢新家！”
苏哲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新家？这个苍白、冰冷、被严密监控的蜂巢格子？
他看着女儿天真满足的笑脸，又看看生态箱里那只懵懂无知的小蜘蛛。在这个由冰冷科技构筑的牢笼里，这一大一小两个生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找到了彼此。而他自己，这个被强行捆绑的“安全阀”，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被困在愤怒、恐惧和无力的漩涡里。
他重新坐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手腕的疼痛，房间的冰冷，未来的迷茫，如同沉重的枷锁。只有女儿那细碎的、对着蜘蛛说话的声音，像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点，提醒着他，他为何留在这里。
为了这缕微光，他必须在这个名为“白塔”的冰冷蜂巢里，找到活下去的方式。即使前路，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