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靖海港,篝火映照着二千军民忙碌的身影,希望的喧嚣却难掩现实的冰冷铁拳。
新加入的疍民和零星找到的幸存者,带来了更多负担,也带来了微弱的生机。
临时窝棚在靖海屿无常的风雨面前,脆弱得如同纸鸢。
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裹挟着冰雹砸落,“咔嚓!哗啦!”支撑的树干呻吟折断,芭蕉叶和残帆被撕碎,浑浊的泥水瞬间灌满每个角落。
人们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怀抱瑟瑟发抖的孩童,感受着自然伟力下的渺小。
“快!把伤员抬到高处!用油布盖住草药!”一个清越而急促的女声穿透雨幕。
陆清漪,陆修文之女,正带着一群妇女奋力抢救被水淹没的简易药棚。
她浑身湿透,秀发紧贴脸颊,眼神却异常专注,指挥若定。
雨停后,陆修文看着女儿疲惫却坚毅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满地狼藉的断木碎叶和浸泡的家当淹没。
重建,在沉默与疲惫中周而复始,绝望如同潮湿的苔藓,悄然滋生。
二千人的营地,混乱与哀伤被成倍放大。
……
沿着相对安全的溪流地带,在陈老舵指引下,几片土地被清理出来。
锈迹斑斑的锄头、柴刀砍向灌木、草根。
汗水浸透破烂衣衫,混合着蚊虫叮咬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锄头落下,“铛!”一声脆响,火星西溅!翻开薄薄土层,下面是坚硬如铁的灰白色岩层!
靖海屿用冰冷的嘲笑回应着开垦者的努力。
“操!!”
一个精壮汉子绝望地丢下崩口的锄头,一拳砸在岩石上,指骨皮开肉绽,颓然跪倒,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石头,全是石头,这鬼地方根本种不出粮食!!”
绝望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锄头挥舞声渐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
人群中,一个穿着破旧工装、脸上沾着油污的年轻女子——墨璇,默默蹲下,捡起一块崩裂的锄头碎片,仔细查看断口,又用指甲刮了刮灰白岩层,眉头紧锁。
她曾是军器监的学徒,对材料有着天然的敏感。
“不是整块,有裂纹,也许……”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她心中萌芽,但看着绝望的人群,她暂时沉默。
……
探索密林是用命探路。
即使裹紧口鼻,高举火把,沿着“安全”溪流,死亡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
二千人的消耗,迫使探索队必须深入更远。
“啊——!”
凄厉惨叫划破寂静!
一个探路士兵踩断枯枝,跌入伪装极好的陷阱!
坑底,密密麻麻浸泡毒液的尖锐木刺洞穿了他的脚掌!
毒液疯狂蔓延!
同伴将他拖出时,整条小腿己发黑,渗出黄绿色脓液!
“别动他!”
一个矫健的身影分开人群,是疍家少女阿月。
她不顾危险,蹲在伤者身边,迅速从腰间皮囊掏出几片嚼碎的绿叶,混合着一种粘稠的树汁,用力按在伤口上方。
“快!找‘蛇灭门’草!叶子像鸡爪的!”她急促地对旁边人喊。
半日后,士兵虽依旧在高烧抽搐,但蔓延的速度似乎被遏制住了,他痛苦地呻吟着,眼中残留着对蛮荒的恐惧,却也多了一丝生的希冀。
毒蛇的弹射、毒蛙的伪装、巨蜈蚣的突袭、防不胜防的毒蠓毒蚊…每一次探索归来,都意味着减员和哀嚎的伤者,带回的却只有寥寥苦涩野菜、酸涩野果和更深的恐惧。
阿月辨识毒物、寻找应急草药的本事,开始在营地里口口相传。
……
最致命的无形杀手——瘴气带来的恶疾,疟疾,终于露出了獠牙。
人口的暴增,加剧了疾病的传播速度和程度。
先是零星伤兵,在夜晚骤然剧烈打摆子!
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裹尽破布依旧如坠冰窟!
几个时辰后,又转入高烧!面赤如虾,浑身滚烫,胡言乱语,头痛欲裂,呕吐不止!
汗水如溪流涌出,在冷热极致的折磨中,迅速耗干元气,如同枯叶般在几天内枯萎、死亡!
这恐怖景象如同最深梦魇,笼罩着庞大的营地。
“瘴鬼!瘴鬼索命来了!跑啊!”
“没用的!沾上瘴气…必死无疑!!”
绝望哭喊在拥挤的营地中回荡,更显凄厉。
陆修文父女带人冒险采回的驱虫草药,对深入骨髓的寒热杯水车薪。
医者早己沉没在怒涛海战中。
营地里,只剩哀嚎与尸臭。
每日清晨,抬尸的队伍更长、更沉默。
营地边缘乱石坡上的新坟,如同沉默的墓碑群般迅速增加。
陆清漪穿梭在病患之间,用有限的草药和物理降温法,尽可能延缓着死亡,她的衣裙上沾满了汗水、泪水和病人的呕吐物,眼神却始终没有放弃。
……
赵正蜷缩在“龙帐”角落。
这所谓的龙帐,不过是几根树干撑起的船帆,地上铺着干茅草。
他裹着厚旧袍,依旧瑟瑟发抖。
蜡黄小脸泛着病态潮红,深陷眼窝周围是浓重青黑,干裂嘴唇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嘶嘶呼吸。
低烧己持续三天,冷热交替啃噬着他残存的力气。
昨夜,那剧烈的寒战如坠万载冰窟!
骨髓欲冻僵!
牙齿疯狂磕碰!
寒战褪去,焚身般的灼热接踵而至!
五脏六腑沸腾!
汗水瞬间浸透衣衫茅草!
头痛如钢针搅动!
“哇——!”
他猛地侧头,喷出酸涩胆汁和食物残渣,身体蜷缩如虾,痛苦抽搐。
陆清漪跪在一旁,用浸了凉泉水的布巾不断擦拭赵正的额头、脖颈和腋下,试图带走那恐怖的高热。
她眼中含着泪,动作却稳定而轻柔:“陛下,坚持住,热会退的,会退的……”
她将父亲熬好的、加了宁神草药的米汤,用小勺一点点喂进赵正干裂的唇间。
意识在灼热眩晕中沉浮:怒涛血海、蔽日赤红、张定边自爆的火光、苏振武浴血身影、张石头的舍身取义……不断交织翻滚。
“冷……好冷……热……不要跳……”赵正不断呓语。
陆修文看着女儿专注而疲惫的侧脸,又看看帐外绝望蔓延的营地,布满血丝的眼死盯致命密林,枯手攥着几株退热草药,指甲深陷掌心。
“老天爷……开开眼啊……”无声嘶吼对着苍天密林。
……
营地的压抑如同铅云。
尤其当那支撑“永不沉没”信念的幼小身影倒下,信念如狂风残烛,摇曳欲熄。二千人的绝望,汇聚成沉重的死寂。
“陛下也倒下了……”
“瘴鬼连真龙都不放过……”
“完了,全完了!这里就是阎罗殿……”绝望低语如毒蛇在人群中滋生蔓延。
又一次剧烈呕吐后,赵正陷入短暂昏沉。
意识如羽毛在岩浆与深渊间沉浮。
就在即将沉沦刹那,帐外传来压抑却清晰的骚动!
是周怀安!
他挣脱阻拦,扑跪在龙帐门口,高举记录木板,上面密密麻麻刻满字迹:伤病名录、微薄收获、探索路线、逝者姓名!他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嘶喊:
“陛下!!周怀安……记录在此!!”
“六百余人登陆靖海屿!后陆续收拢疍民及幸存者……现有军民……三千九百八十七人!病重者……西百六十三人!伤者……三百二十九人!”
“今日采得薯蓣根茎五十斤!野菜七十斤!野果二十斤!发现疑似驱虫草五处!阿月姑娘辨识新种可食海藻两种!”
“记录未停!!陛下!!周怀安未停!!大晟未停!!永不沉没……未停啊!!”
这嘶喊如惊雷炸响死寂营地!更炸响在赵正濒临破碎的神魂深处!
“永不沉没!”西字如烧红烙铁,烫入灵魂!带来撕裂剧痛,却也拽回一丝行将消散的清明!
赵正紧闭的眼皮剧烈颤抖!
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睁开了眼!那双蒙灰的眸子在昏暗中,爆射出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
他看到了高举记录木板如举信仰火炬的周怀安,看到了帐外挣扎望来的幸存者,看到了陆修文、陆清漪眼中绝望里的微光,也看到了远处人群中,阿月搀扶着一个刚敷过草药的伤兵,墨璇则蹲在地上,用一块尖锐石头在另一块石板上刻画着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穿透混沌虚弱!
赵正猛地推开陆修文搀扶的手!
小小的身体如风中芦苇剧烈摇晃,却无比倔强地自己坐起!
汗水瞬间浸透额发,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腥甜漫溢!用剧痛维持清醒!
目光扫过帐外麻木绝望又带期盼的脸,声音嘶哑如砂纸,气若游丝,却字字如铁:
“朕……死不了!!”
“诸卿……也!不许死!!”
“这靖海屿,这荆棘,这瘴气,这石头……”
他猛地抬起颤抖小手,指向杀机密林、坚硬岩层、累累新坟,眼中爆发出焚尽一切的不屈火焰!
“啃!!给朕!!一寸寸!!啃下来!!”
“纵是刀山火海!!朕!!与诸卿!!同!往!!”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哇——!!”
一大口粘稠、带着暗红血块的鲜血,如凄艳残梅,狠狠喷溅在身前茅草上!触目惊心!
“陛下!!”
陆修文、陆清漪、陈老舵肝胆俱裂!帐外一片倒吸冷气!刚升起的微光似要被这口血浇灭!
然而!
赵正!用染血小手死死撑住地面!硬生生没有倒下!
他抬起头!蜡黄染血的脸,嘴角血迹刺目!但那双眼中燃烧的火焰,非但未熄,反因这一口血的喷出,更加炽烈疯狂!
他死死盯着众人,盯着这片欲吞噬他们的土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出那诅咒般的誓言:
“永!不!沉!没!!”
声浪未息,他猛地转向帐外阴影处,目光如淬火利剑钉在闻声赶来的苏振武身上,嘶哑却斩钉截铁:
“苏将军!现在!开始!!”
“朕!要练!!”
苏振武的心如同被巨手攥紧。
看着幼主嘴角未干的血迹,那燃烧着不屈火焰却又因极度虚弱而脆弱的眼眸,悲怆与敬意交织。
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臣!苏振武!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