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站在礁石上，小小的身躯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却又挺拔如松。
火光映照着他蜡黄却坚毅的小脸，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却洞悉一切的弧度。
画饼？是！但这块饼，画在了疍民最深的渴望之上，画在了靖海生存的基石之上！
疍民，这支不可或缺的水上力量，至此，才算真正被纳入了“大晟靖海遗民”的体系，与陆上军民，牢牢绑定在了这艘名为“靖海”的、破浪前行的巨舰之上！
收编，完成！
……
疍民群体狂热跪拜宣誓效忠。
“……陛下万岁！大晟不灭！靖海永固！！”
震天的呼喊在海湾中回荡，经久不息。
赵正站在礁石上，感受着这股澎湃的力量。他微微抬手，声浪渐息。
“林司渔！”
他看向那位刚刚被册封为“司渔”的老者，声音沉稳。
“汝既为司渔，当知靖海之利，首在渔盐！然我军民初至，船损网破，更兼瘴林未辟，陆上所得有限。当务之急，乃广辟海上生机！”
林公立刻领会，眼中精光闪烁，那是被赋予重任的激动与身为疍民首领的责任感。
他再次躬身，声音洪亮了许多：“臣，领旨！靖海港水深湾阔，鱼群丰饶，珊瑚密布！更有大片滩涂，可引海水晒盐！臣即刻组织人手，伐竹木修补渔舟，编织新网，明日便可出海！定不负陛下所托！”
“善！”
赵正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海公身后那些同样激动不己的疍民。
“然，仅凭汝部现有之力，恐难解我大晟十万军民长久之需！”
他此言一出，不仅海公一愣，连陆修文等人也露出思索之色。现有军民加上疍民，不过六百余口，何来十万？
赵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海域、招揽八方的帝王气魄：
“海司渔！朕知疍民，漂泊西海，同气连枝！消息通达，犹胜鸿雁！此靖海屿，乃天赐我大晟遗民之基业！良港深阔，可避风浪；山林丰茂，可采果实；更有此等君臣同心、共御外侮之气象！”
他猛地指向海湾，指向那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广阔海面：
“此非朕一隅之安，乃天下不甘胡虏腥膻、渴望立足安身之疍民兄弟，共同之家园！凡愿归附大晟，共襄靖海伟业者，无论来自何方，无论船破人寡，朕皆视若股肱！同衣同食，共享此基！司渔之职，非仅汝部之荣，更为天下疍民开一先河！他日功成，凡有才德、立功劳者，朕必不吝封赏，裂土分茅，使其子孙，永脱贱籍，光耀门楣！”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疍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更是为林公指明了一条通天大道！
林公枯瘦的身躯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瞬间明白了赵正的深意！
这是要他以“司渔”的身份，以靖海屿为根基，去招揽散布在附近海域、同样在胡虏压迫和风浪中苦苦挣扎的同族啊！
“陛下……陛下圣明！洞察万里海域！臣……臣明白了！”
林公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狂热。
“疍民漂泊，所求不过一安身立命之所！陛下天恩，赐我等尊严地位，更许我等同袍富贵！此等大义，如同黑夜明灯！臣即刻挑选族中最善操舟、熟知附近海路的精壮，驾轻舟数艘，持陛下仁德之号，遍寻附近岛礁、避风水域，招引西方疍民兄弟来投！定教陛下之仁德，响彻这片波涛！”
“准！” 赵正斩钉截铁，“陆相！”
“臣在！” 陆修文立刻应声。
“即刻从所余布匹中，裁剪大晟龙旗与‘靖海招贤’旗帜数面，交予司渔使者！
凡来投者，见旗如见朕躬！凡使者所需干粮饮水，优先供给！”
“遵旨！” 陆修文深知此招之妙，立刻领命。
“周怀安！”
“臣在！” 司书周怀安上前。
“详细记录所有新投疍民姓名、来源、特长、家口，编入‘靖海民册’，与陆上军民一体视之！不得有丝毫轻慢！”
“臣遵旨！必尽心竭力，公平记录！” 周怀安肃然道。
命令如流水般下达，高效而精准。
林公更是雷厉风行，当即就在族人中挑选出七八个水性最好、最机灵也最熟悉附近海况的年轻人。
当夜，几艘轻巧的疍家小船，载着新制的旗帜、少量的淡水和烤葛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出宁静的靖海港，融入了月光下的粼粼波光，驶向未知的海域，去播撒希望的火种。
接下来的日子，靖海港的沙滩变得异常忙碌。
在陈老舵（司海）的统筹和林公（司渔）的亲自带领下，疍民们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和专业。
破损的船只被拖上浅滩，利用岸边的木材和收集到的破损船板进行紧急修补。
新的渔网、鱼叉、潜采工具被快速制作出来。
第二天，就有数艘修补好的小船在熟悉水性的疍民驾驶下，驶入海湾深处。
傍晚时分，竟然带回了数量可观的鱼获！虽然大多是常见的海鱼，甚至有些是丑陋的底栖鱼类，但在饥饿的军民眼中，这无异于珍馐美味！
烤鱼的香气第一次弥漫在靖海港的上空，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林公更是亲自带人勘探了港湾附近几处平缓的滩涂，选定了晒盐的场地，开始用简陋的工具挖掘盐池，引入海水。
虽然产量初期必然微薄，但这意味着长久生存的希望——盐，是生命和保存食物不可或缺之物！
而陆上，在赵正“沿溪流开辟安全通道、燃烧火堆驱瘴”的严令下，由苏振武亲卫队带领的精壮，裹紧口鼻，手持火把和简陋的刀斧（多是破损兵器改造），小心翼翼地沿着溪流向上游推进。
他们严格遵循着五十步的安全红线，将沿途的灌木荆棘砍倒，堆积在通道外侧形成简易屏障，并在通道正前方和两侧持续燃烧着添加了驱虫草药的浓烟火堆。
浓烟有效地驱散了蚊虫毒蛇，也扰动了瘴气的聚集。
虽然进度缓慢，且不时有毒虫从腐叶中窜出伤人（幸有陈老舵带人及时找到并应用了更多对症的草药），但一条通往淡水源头和山林资源的生命通道，正在血与汗的代价下，顽强地向密林深处延伸。
希望的种子在生根发芽，而赵正播下的另一颗种子——招揽疍民——则以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速度，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就在林公派出使者的第三天傍晚。
夕阳将靖海港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
几艘最先修补好的疍民渔船正满载着鱼获返航，沙滩上的人们忙着处理收获。
突然！
西方海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
“船！好多船！！” 瞭望台上的士兵发出了惊疑不定的呼喊。
沙滩上瞬间紧张起来！难道是胤军追兵？！
刚刚松懈的神经再次绷紧！伤兵挣扎着想去拿武器，妇女儿童惊恐地抱在一起。
“莫慌！”
礁石上的赵正沉声喝道，目光锐利如鹰。
他看到了那些船影的轮廓——大多破旧不堪，船型低矮狭长，正是典型的疍家船艇！绝非胤军战舰！
果然！
那片船影越来越近，数量竟有数十艘之多！
虽然大多是小船、破船，甚至还有简陋的筏子，但船上都站满了人！
男女老少皆有，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他们的眼神，却死死盯着靖海港上空飘扬的那面残破却依旧不屈的大晟龙旗，以及那几面醒目的“靖海招贤”旗！
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忐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是……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疍民的船！”
林公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他们……他们真的来了！陛下的仁德，传出去了！！”
他连滚带爬地冲向海边，对着那片船队拼命挥手呼喊，用疍民特有的悠长调子发出信号。
船队中立刻响起了回应般的、同样激动变调的呼喊！
船只如同归巢的倦鸟，争先恐后地驶向这片象征着希望与承诺的港湾！
一艘、两艘、十艘、几十艘……破旧的小船如同百川归海，络绎不绝地涌入靖海湾！
人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跳下船，踏上银白色的沙滩。
许多人一上岸，就虚脱般地跪倒在地，亲吻着温热的沙粒，嚎啕大哭。
“阿公！是真的！是真的啊！有饭吃！有官做！陛下待我们如兄弟！”
“娃他娘！我们有家了！有家了！”
“快看！那旗！是大晟的龙旗！靖海招贤！我们不是贱民了！”
哭喊声、诉说声、难以置信的惊叹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沙滩。
新来的疍民们，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只剩孤身一人，有的船上甚至只剩最后一口淡水。
他们都是在附近海域挣扎求存，或被林公派出的使者找到，或被其他疍民口口相传的消息吸引，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赌上性命前来投奔！
周怀安带着几个还能写字的文吏，在篝火边摆开了简陋的桌案，紧张而有序地开始登记。
“姓名？原居何处？家有几口？有何特长？”
“林阿水……原在蟹爪礁……就剩我一个了……会潜水，能摸贝……”
“陈三妹……全家……都病死了……就我和两个娃……会织网……”
“吴老大……我们一船十八口从龟背岛来的……会看天气，会修船底……”
……
一个个名字，一段段饱含血泪的漂泊史，一项项赖以生存的海上技能，被郑重地记录在“靖海民册”之上。
当最后一艘小船靠岸，最后一批疲惫不堪的新成员踏上沙滩时。
陆修文拿着周怀安初步汇总的名册，双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踉跄着奔上礁石，对着负手而立、眺望人群的赵正，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无法言喻的狂喜与震撼，嘶声喊道：
“陛下！陛下——！！天佑大晟！天佑靖海啊！！”
“新投疍民兄弟，计……计一千三百七十六口！男女老少皆有！加上原有军民六百西十二口……”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响彻夜空：
“我靖海屿！现有人丁——两千零一十八人！！！”
轰——！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靖海港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狂热的欢呼声浪！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轰然喷发！
“两千人！两千人了！！”
“陛下万岁！大晟不灭！靖海永固！！”
新老军民，陆上疍民，此刻再无隔阂！
他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两千余人！这是一股何等强大的力量！
这意味着他们不再是苟延残喘的流亡者，而是一支真正拥有重建家园、开疆拓土潜力的新生势力！
生存的希望，从未如此刻般真实而磅礴！
赵正站在礁石之巅，小小的身躯在两千余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崇拜中，显得无比高大。
海风猎猎，吹动他单薄的衣袍。
他蜡黄的小脸上依旧沉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如同燎原之火般的炽热光芒！
人口！根基的力量！
靖海屿这块“永不沉没之基”，终于不再是虚幻的豪言，而是扎下了第一根、也是最粗壮的一根根基！
收编疍民，人口激增！
这盘立足于血火与波涛之上的残局，终于被他撬开了一丝通往无限可能的光明缝隙！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手中可用的棋子，己然倍增！
“靖海……” 他望着眼前这片沸腾的、充满生机的海湾，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拳头悄然握紧。
真正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