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靖海港。
沙滩上,几堆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
干燥的枯枝朽木在火焰中化为炽热的能量,升腾起滚滚浓烟,如同不屈的烽燧,顽强地驱赶着密林边缘蠢蠢欲动的蚊虫和那令人心悸的淡紫色瘴气。
空气中弥漫着艾草、菖蒲和臭黄荆燃烧后混合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虽然刺鼻,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次没有人去捕捉蚊子制作蚊子饼了……
溪流边,临时用石头垒砌的简易炉灶上,十几口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锅里煮着的,不再是苦涩的海水,而是清澈甘甜的山泉!
更令人惊喜的是,锅里翻滚着的,是切成大块的、表皮灰褐、内里雪白的块茎——正是白天那位枯瘦疍民老者悄悄指点的葛根!
陈老舵带着几个略通草药的士兵,在疍民老者的暗中指引下,于溪流上游相对安全处,挖出了大量的葛根。
这些深埋地下的宝藏,富含淀粉,虽无美味,却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
滚烫的、带着淡淡土腥味的葛根汤被分到每一个幸存者手中。
滚烫的热流顺着干涸灼痛的食道滑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阵暖意和久违的、真实的饱腹感。
虽然寡淡,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显珍贵!
伤兵们在陆修文的组织下,用煮沸放凉的溪水清洗伤口,敷上捣烂的、有消炎作用的草药(如马齿苋、蒲公英)。
痛苦的呻吟声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篝火的光芒跳跃在每一张疲惫不堪却终于有了一丝生气的脸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驱散了些许瘴林带来的恐怖阴霾。
人们蜷缩在火堆旁,贪婪地汲取着温暖,目光时不时投向礁石方向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敬畏、感激、依赖,以及……一丝新生的希望。
赵正独自坐在那块巨大的黑色礁石上,背对着喧闹的篝火与人群。
小小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一半明亮,一半隐没在深沉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却又无比坚韧。
他手中捧着一块烤得焦黑的葛根,小口小口、极其缓慢地咀嚼着,每一口吞咽似乎都牵动着内腑的伤痛,让他眉头微蹙。
但他吃得异常认真,仿佛这不是粗糙的块茎,而是承载着万民生计的社稷之重。
他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火光,投向不远处那片暂时被浓烟和火光压制的、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墨绿色密林,投向更远处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连绵山峦。
靖海屿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更加雄浑,也更加……危险。
立足,仅仅是第一步。
瘴林的威胁、食物的匮乏、伤病的困扰、武器的损毁……无数的问题如同荆棘般横亘在面前。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凝聚一切可凝聚的力量!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篝火边缘,那群沉默寡言、自成一体围坐的疍民身上。
他们大多枯瘦黝黑,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海水的痕迹,动作却异常麻利熟练,安静地修补着破旧的渔网,或用小刀削制着简陋的鱼叉。
火光跳跃在他们深陷的眼窝里,映出一种与陆上流民截然不同的、源于海洋的坚韧与……疏离。
尤其是那位枯瘦的老者,他盘膝坐在一块礁石上,浑浊的老眼看似望着跳跃的火苗,实则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包括礁石上的赵正。
赵正缓缓站起身,将最后一点葛根咽下。
小小的身体里,似乎积蓄起一股力量。
他走到礁石边缘,面向篝火燃烧、人群聚集的沙滩。
火光将他瘦削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星辰,穿透了夜色。
“诸卿!”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和人群的低语。
沙滩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礁石上那个浴血重生的幼主。
陆修文、苏振武、陈老舵、李铁柱、周怀安等人也立刻起身,肃然而立。
赵正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精准地定格在那位枯瘦的疍民老者身上。
老者似乎感应到了,微微抬起低垂的眼帘,浑浊的目光与赵正锐利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靖海初立,百废待兴,瘴林未辟,强敌环伺!”
赵正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肃杀。
“此非朕一人之基业,乃我大晟遗民共抗胡虏、重光华夏之根本!当此危难之际,凡为我大晟遗民效命、为靖海立足出力者,无论出身,皆为一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寂静的海滩上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赵正的目光紧紧锁住疍民老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种刻意营造的宏大感:
“疍民首领,阿公!”
枯瘦老者浑身一震,在周围疍民惊愕的目光中,缓缓站了起来,微微躬身。
他没想到,这位小皇帝竟能精准地认出他,并当众点出他的身份。
“汝部疍民,识风辨水,驾舟如履平地,此乃司海之基!陈老舵!” 赵正点名。
陈老舵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老臣在!”
“汝掌‘司海’,总揽舟师、海图、航路、气象!然靖海初辟,港湾、渔获、滩涂、潜采(珍珠、珊瑚、海产)等事,关乎军民衣食根本,尤需熟谙水性、精于渔猎之才!”
陈老舵立刻领会:“陛下圣明!疍民兄弟世代逐水而居,此乃天授之能!老臣恳请陛下恩典!”
赵正微微颔首,目光再次灼灼地看向疍民老者:
“阿公!汝于船队绝粮断水、人心动摇之际,识得葛藤根块,解燃眉之急,救数百性命,此乃活命之功!更兼汝部疍民,娴熟水性,精于渔猎,通晓近海物性,此乃立足靖海不可或缺之柱石!”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宣告未来的磅礴气势:
“朕!今特设‘司渔’之职!统辖靖海屿所有渔猎、滩涂养殖、潜采、海产制物(晒盐、制鲞等)之事!专责为军民开辟食物之源,丰盈仓廪!”
“阿公!汝活命有功,德高望重,更兼深谙海事!朕,授汝‘司渔’之职!秩同‘司海’、‘司雷’、‘司书’!位列靖海屿核心重臣!自今日起,汝与汝部疍民,非佣非役,乃我大晟靖海屿之股肱!与陆上军民,同衣同食,共守此土,共享此基!他日重光华夏,尔等之功,必载青史!裂土封侯,世代簪缨,亦非虚言!”
轰——!
如同在平静的海面投入巨石!
沙滩上瞬间炸开了锅!
陆上军民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议论!但更多的是理解与期盼——疍民的水性和渔猎能力,是他们活下去的关键!陛下此举,高明!
而疍民群体,则彻底懵了!随即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震撼!
“司……司渔?秩同司海?!”
“核心重臣?!股肱?!”
“同衣同食?!共享此基?!”
“裂土……封侯?!青史留名?!!”
这些词语,如同惊雷般在他们贫瘠而饱受歧视的世界里炸响!
他们世代被陆上王朝视为贱民,只能在海上漂泊,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陆上官民同列?甚至被封官授爵,青史留名?!
那位枯瘦的疍民老者——阿公,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光芒!
那是被认可、被尊重、被赋予前所未有的地位和价值的光芒!
是看到了子孙后代彻底改变命运的希望之光!
他猛地推开想要搀扶他的族人,踉跄着向前几步,面向礁石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近乎嘶吼的、带着疍民特有腔调的声音,重重地跪拜下去,额头深深抵在温热的沙地上:
“草……不!臣!疍民林公领旨!谢陛下天恩——!!!”
“陛下万岁!大晟不灭!靖海永固!!”
他身后的疍民,无论老少,此刻都激动得热泪盈眶,齐刷刷地跟着他们的首领,向着礁石方向,重重跪倒,发出了震耳欲聋、发自肺腑的呼喊!
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誓死效忠的狂热!
这呼喊,迅速感染了所有的陆上军民!
“陛下万岁!大晟不灭!靖海永固!!”
“司渔!司渔!司渔!!”
声浪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冲破了夜空的沉寂,在靖海港的山海之间久久回荡!
陆修文与苏振武相互对望一眼,不禁心照不宣地暗叹:陛下这“画饼”本领实在强得离谱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