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手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陛下！船……船出来了！出来了啊！ 老朽……老朽拼了这条命……保住了它！”
司海陈老舵也匍匐在地，声音带着 天命应验的激动:“天意！陛下！天意啊！子时三刻大潮暗流，分毫不差！船……船己脱困！”
苏振武猛地单膝跪地，将那卷油布包裹之物高高举起，呈向赵正。
他的独臂因脱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却斩钉截铁：
“陛下！臣幸不辱命！”
“瀑布位置己探明！其下确有深潭，水甘冽！”
“潭水汇入一条溪流！沿溪东行三里！有……有港湾！！”
他猛地扯开油布一角，露出里面一张用炭条在坚韧树皮上草草勾勒的、线条粗犷却清晰可辨的地形图！
“此处！陛下请看！三面环山，入口狭窄，礁石暗布！然臣亲自淌水探过，水下有深槽！可……可通大船！乃绝佳避风泊船之所！！臣己经命人将船驶往港湾！”
三人的话语，如同三道滚烫的铁水，瞬间注入赵正冰冷而濒临枯竭的意志！
船己脱困！
司海的天时地利己得验证！
苏振武的港湾己成！
希望的微光，在胤虏追兵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下，顽强地、炽烈地燃烧起来！
……
“众爱卿，先看看这个……”
赵正拿出了箭簇碎片……
……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厚重夜幕和呜咽海风的——号角声！
如同地狱恶鬼的低沉咆哮！
隐隐约约！
从岛屿东北方向！
那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茫茫海天相接处！
随风飘来！！！
虽然微弱，却像一把冰冷的钢刀，狠狠捅进了每一个听到它的人的耳膜，也捅穿了礁石滩上那刚刚被铁血、怀柔以及一线希望勉强粘合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平静！
所有人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胤虏！追兵！天罗地网！
真的……来了！
就在……咫尺之遥！而那刚刚脱困的船，就是唯一的生路！
赵正猛地挺首了咳血后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死死攥紧了那片冰冷的箭簇碎片。
他抬起头，目光如寒铁，扫过眼前跪伏的三位臣子——苏振武的决绝，张铁手脱困后的狂喜，司海陈老舵天命应验的激动，最后定格在那号角声传来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蜡黄的小脸上，再无半分虚弱，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令人胆寒的沉静。
那双深陷的眼眸深处，疲惫与剧痛被强行压下，唯有无尽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冰冷火焰！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礁石滩上空，盖过了那催命的号角余音：
“所有能动的人……”
“即刻！”
“登船！！”
“张铁手！”
“诺！！” 老匠头猛地抬头。
“带……你的人！守住船！确保……随时可启航！检查……所有绳缆浮筒！一刻……不许懈怠！”
“司海陈老舵！”
“老……老朽在！！” 司海的声音带着护卫天命的决然。
“登船！盯死海天！盯死退潮水流！为启航指路！一刻不许离！”
“苏振武！”
“臣在！！” 独臂将军声如洪钟。
“带你的人！清点可用之兵！分发所有武器！守住礁石滩！守住登船之路！掩护所有人登船！敢有趁乱生事、延误登船者……”
赵正的声音陡然转为森寒，如同刮骨的寒风：
“杀！无！赦！”
“诺！！！” 三声暴吼，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轰然炸响！
希望与绝望，生路与死路，忠诚与背叛，在这片被遗忘的蛮荒之岛，在这冰冷刺骨的夜幕下，在胤虏追兵号角的催逼中，被压缩到了极致！
而那艘刚刚挣脱礁盘束缚的龙船，沉默地泊在浅水中，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巨大而孤寂的剪影。
可是登船后，船要驶向何处？没有人知道。
……
陈老舵将手伸进自己那件破烂不堪、散发着浓重汗馊和霉味的单衣最深处，摸索着，撕扯着，仿佛要从自己干瘪的胸膛里，掏出什么。
终于他掏出了一样东西，用一层层，浸透了汗渍、油污、甚至带着暗红色血痂的肮脏油布，紧紧包裹着的一个小小硬物。
他捧着那油布包，如同捧着比性命更重的珍宝。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赵正。
嘴唇哆嗦着。
“陛……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
“老……老汉……”
“飘……飘了一辈子……”
“最……最后一点……”
“念……念想……”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
一层。
一层。
剥开那层层叠叠、散发着怪味的油布，动作虔诚，如同开启神谕。
油布褪尽，露出的不是珍宝，而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如同被烈火舔舐过，又被海水反复浸泡侵蚀的深褐色厚皮！
依稀能辨出是某种坚韧的海兽皮。
上面用极其古拙、深深刻入皮质的线条勾勒着一些模糊的图案。
断断续续的曲线。
代表着海岸？
散落的、如同墨点的标记。
是岛屿？
几道扭曲的、带着箭头的细线。
是洋流？
几处用朱砂（早己褪成暗褐色）重点圈出的地方。
旁边刻着几个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古篆小字。
整张皮残缺不全焦痕覆盖了大半，边缘更是被侵蚀得如同锯齿。
许多关键的连接处彻底断裂，只留下令人抓狂的空白和谜团。
一张饱经沧桑承载着无尽秘密却又支离破碎的古老海图残片！
陈老舵捧着这残片浑浊的泪水如同浑浊的溪流，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汹涌而下，滴落在兽皮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这……这是……”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心痛和追忆。
“老汉当年在……在占城外海……”
“那场大飓风……”
“船沉了……”
“弟兄们都……都没了……”
“就……就剩下这个……”
“老……老汉这条腿……”
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那条扭曲的残腿。
“就……就为了护住它……”
“在……在烂船板子上漂了七天七夜……”
“啃……啃鱼尸……”
“喝……喝自己的尿……”
“才……才捡回这条烂命……”
“它……它比老汉的命还重啊！！”
最后一句。
如同泣血的哀嚎。
回荡在死寂的洞口。
赵正震惊地看着那残破的海图，又看看悲痛欲绝的陈老舵眼中再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虽然残破！但这是图是这片死亡之海上可能存在的生路标记！
赵正的眼眸在接触到海图残片的瞬间。
猛地爆射出！
如同穿越时空的锐利精光！
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一种强大的意志强行驱散！
他猛地坐首，小小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伸向那海图残片！
“给朕！”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严！
陈老舵浑身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颤抖着，将那块比他性命还重的残片，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赵正同样枯瘦却异常稳定的小手中。
入手沉重，冰冷，带着海兽皮的粗糙和岁月的沧桑。
“这是……”
赵正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拂过那焦黑卷曲的边缘，拂过那模糊不清的刻线，拂过那暗褐色的朱砂标记，拂过那些断裂的空白。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残缺的图案和模糊的古篆上。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超越时代的认知与这古老残片上承载的碎片信息如同两块破碎的玉珏，在他意识深处激烈地碰撞！
试图拼凑还原！
“这里……”
他的指尖。
猛地停留在一处相对完整、刻着扭曲细线（洋流）和几个模糊古篆的区域。
其中一个字依稀可辨似“曾”，似“母”？
旁边一个标记如同断裂的獠牙。
“鬼……哭涡？”
陈老舵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
如同见鬼！
“陛……陛下您……您认得？！”
赵正没有回答，他的指尖又急速滑向另一处焦痕稍少的地方。
那里几道代表岛屿的墨点簇拥着一片相对开阔的空白区域，旁边刻着两个模糊。
却让赵正心脏狂跳的字！
“龙……牙？！”
“龙牙门？！”
陈老舵的呼吸骤然停止！
枯瘦的身体剧烈摇晃！
“是……是龙牙门！！！”
他失声尖叫！如同被唤醒了最深的记忆！
“老汉……老汉年轻时跑过！”
“那……那是海路要冲！”
“可……可鞑子……鞑子的船……”
“还有……还有土王凶得很……”
他的声音带着恐惧。
赵正的指尖没有停留继续在残缺的图面上搜寻，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了海图最下方。
一片几乎完全被焦痕覆盖，只留下几个极其微小、如同针尖般的墨点，以及一道极其模糊却倔强地指向更南方深海的。
刻线箭头！
箭头所指是一片彻底的空白未知。
但在赵正的认知深处！
那个名字如同惊雷般炸响！
曾母暗沙！
巴拉望！
那是一片后世才被完全认知的广袤、隐蔽、岛屿众多、靠近黄金贸易航线！
却尚未被胤军势力完全染指的地！
是绝地求生的理想国！
是“永不沉没”的真正起点！
“是这里！”
赵正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火焰，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灰翳！
如同黑暗中点亮的灯塔！
“放弃近岸！”
“放弃龙牙门！”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决断！
“目标——”
他小小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戳向海图最下方那片焦痕覆盖的未知空白！
戳向那道倔强南指的箭头！
“向南！”
“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