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影,在周围摇曳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投下长长的、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择人而噬的魔影,沉沉地笼罩在吴西狰狞扭曲的脸上。
“你说……”
赵正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沙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但每一个字,都像冰河深处捞出的寒铁,带着千钧重量和刺骨的冷意,清晰无比地砸在吴西的心上,砸在周围七百双竖起的耳朵里。
“朕……是妖孽?”
“害死了……崖山十万忠魂?”
“要绑了朕……”
“去献俘?”
“换尔等狗命?”
每一个问题抛出,吴西的身体就剧烈地痉挛一下。
他眼中的疯狂火焰,在赵正那冰封般的目光和洞穿一切的诘问下,如同被泼了冰水,迅速熄灭,只剩下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张着嘴,嗬嗬作响,喉咙里却像堵了破布,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只有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赵正不再看他。
他缓缓转过身。
面对着黑压压的、沉默的、眼神复杂如同惊涛下暗礁的幸存者们。
不到七百人。劫后余生,又遭此巨变。
此刻,如同六百多座沉默的礁石,压抑的、怀疑的、恐惧的暗流在无声的缝隙间汹涌奔腾。
昨夜由“司海”、“司雷”、“司书”艰难凝聚起来的那点微弱星火,在这“妖孽”的指控和血腥叛乱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几近熄灭。
赵正深吸了一口气。
那带着浓重血腥味和冰冷咸腥的空气,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干涸欲裂的肺叶。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爆发!
他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下去,如同寒风中被摧折的幼苗。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
“陛下!”陆修文惊呼,抢步上前欲扶。
赵正却猛地抬手,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制止了他!
他强行挺首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
抬起那只瘦骨嶙峋、布满细小伤口和冻疮的小手,用那早己磨破、沾满污垢血渍的粗布袖口,狠狠地、决绝地,擦过自己的嘴角!
一抹刺目惊心的、粘稠的鲜红,赫然印在了那灰败的袖口之上!
在周围摇曳不定的火把光芒映照下,那抹猩红,如同泣血的烙印,灼烧着每一个人的视线!
无声地诉说着这具幼小身躯正在承受何等沉重的压力与煎熬!
“你们……”
赵正的声音因剧咳而更加嘶哑,带着破败风箱般的杂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呜咽的海风,穿透了人群粗重的喘息。
“也觉得……”
“朕是妖孽?”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
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写满恐惧的面孔。
扫过那些在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
扫过那些躺在冰冷礁石上、发出断续痛苦呻吟的伤兵。
无人敢与这目光对视。
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好……”
赵正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到极致、带着无尽嘲讽与悲怆的弧度。
“吴西!”
他猛地抬手,指向地上如同濒死野兽般喘息的吴西!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决绝,如同濒死孤狼对月长嗥!
“你说朕是妖孽!”
“说朕害死崖山十万忠魂!”
“说朕吸你们的生气续命!”
“那……”
赵正猛地踏前一步!
小小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顶天立地的磅礴气势!
跳跃的火光将他染血的袖口映得一片凄艳欲滴!
“朕今日!”
“就用这‘妖法’!”
“送你!”
“亲自去问问!”
“那沉在崖山海底的!!”
“十万英灵——!!!!”
最后几个字,如同九天之上炸响的惊雷!
裹挟着无尽的血泪与悲愤,狠狠砸在礁石滩上!砸得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震颤!
“问问他们——!!”
赵正的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凄厉而高昂,穿透云霄!
“当陆相抱着朕踏上船舷!欲行死国之时!”
“是谁!喊出了‘杀出去’?!震碎了那殉国的悲歌?!”
“是谁!看破了锁舰连环的死局?!点出了那绝境中的一线生天?!”
“是谁!道破了惊蛰海雾的天机?!为尔等争得了一线冲出炼狱的生机?!”
“又是谁——!!!”
他的声音陡然转为最凄厉的控诉,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悲怆!
“在尔等绝望自戕!在尔等为一口馊饭打得头破血流!在尔等伤口溃烂生蛆、哀嚎等死之时!!”
“拖着这副残躯病骨!!”
“舔舐礁石露水!亲尝野果根茎!甚至……咽下那焦苦的蚊子炭——!!”
“只为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带着你们这群不争的东西!!”
“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如同三柄带着血槽的重锤,裹挟着幼主泣血的呐喊,狠狠砸进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最深处!
砸碎了那层名为“妖孽”的冰冷污秽!
砸得他们灵魂震颤,肝胆欲裂,几乎站立不稳!
人群之中,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无法控制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赵正猛地转身!
不再看那些或羞愧低头、或泪流满面、或震撼失语的脸庞!
他的目光!
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钉在面如死灰、如泥的吴西身上!
“陆修文!”
“老臣在!!”陆修文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忠诚与滔天的杀意!
“叛逆吴西!”
赵正的声音冰冷,如同自九幽寒渊传出,不带一丝一毫属于人间的温度,唯有神祇宣判命运般的森然。
“煽动叛乱!”
“谋刺君王!”
“动摇军心!”
“构陷污蔑!”
“其罪——罄竹难书!万死难赎!”
冰冷的宣判,字字如刀,切割着空气,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念其曾为宋臣……”
“留其全尸!”
“缚石!”
“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