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那象征生命延续的、本该沉甸甸的麻布袋。
如今轻飘飘地被最后一名分粮的老兵(王老根)倒提着袋角。
他用尽力气,抖了又抖,袋口朝下,只有几粒干瘪的、沾着泥土的碎屑。
如同濒死的虫子,簌簌落下,滚入冰冷、被海水浸透的礁石缝隙,瞬间被黑暗吞噬。
“没……没了……”
王老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冰冷的丧钟,清晰地敲在每一个伸长脖子、眼巴巴望着、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随之熄灭的幸存者心上。
“三天”的残酷期限,如同悬在头顶、骤然收紧的绞索!
勒得所有人瞬间窒息!
白日里被“司海”、“司雷”、“司书”星火勉强维系的那点秩序和微弱的希望之光,在这赤裸裸的“粮尽”二字面前,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堡,瞬间崩塌!
饥饿与寒冷的毒牙,深深刺入骨髓。
绝望如同溃堤的黑色潮水,以比海上更狂暴的姿态汹涌回潮!
礁石滩一处远离微光、被巨大嶙峋礁石完全笼罩的冰冷阴影里。
几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聚拢。
是几个原本身份不低的随船文官(王通判、李主簿等)。
官袍早己褴褛不堪,沾满油污和盐霜,脸上是洗不净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灰败。
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王大人……李大人……” 原礼部员外郎孙俭的声音嘶哑着,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死寂,“我等……食君之禄……未能分君之忧……反陷君于绝境……流落此等绝地……”
“怒涛殉国未成……” 王通判接口,声音如同呓语,带着自嘲的绝望,“困于此礁……人不人……鬼不鬼……日日与腐尸蛆虫为伴……闻着那草木腐烂之气……听着那……那伤兵哀嚎……”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崩溃的尖锐:“还要……还要眼睁睁看着陛下……舔舐那礁石露水!!”
“我等……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有何面目……面对那沉入怒涛的十万忠魂?!” 孙俭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流不出泪。
死寂。只有冰冷的海风呜咽着穿过礁石缝隙,如同冤魂的叹息。
片刻。李主簿抬起头,望向远处漆黑翻滚、仿佛连接着地狱深渊的海面。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不错……”
“与其……在这暗礁囚笼之中……受尽屈辱煎熬……像蛆虫一样在礁石缝里饿死、烂死……”
“不如……”
“不如……”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和空洞。
“就此了断……”
“追随十万忠魂而去……”
“也算全了我等士人最后的体面……”
“体面……”这个早己被现实碾碎、此刻却如同魔咒般的词,击中了这群精神早己崩溃的灵魂。
他们不再言语,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
那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走向深渊的决绝。
他们挣扎着,如同提线木偶,爬向冰冷刺骨的海水边缘。
动作缓慢而僵硬,却异常坚定,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自我献祭的仪式。
“大人!不要!回来!!”
附近一个负责警戒、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士兵(张小乙)发现了异常,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哭喊,踉跄着扑过去想要阻拦!
然而,晚了。
噗通!噗通!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接连响起!
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礁石滩上!
溅起的微小浪花瞬间被黑暗吞噬。
海面,只留下几个转瞬即逝的漩涡。
迅速平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张小乙绝望的哭喊和徒劳伸出的手,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成为这无声惨剧最后的注脚。
这绝望的自戕,如同点燃了引信!伤兵聚集的低洼避风处,彻底炸了!
“啊——!杀了我!杀了我吧!!”
一个腹部伤口彻底烂穿、脓血横流、爬满蠕动蛆虫的士兵(赵大),在极度的痛苦和高烧的折磨下彻底崩溃!
他像疯了一样翻滚!嘶嚎!
用头狠狠撞击着身下冰冷湿滑的礁石!血肉模糊,状若癫狂!
“药!给我药!!”
“水!水啊!!”
“让我死!让我死!!”他的疯狂如同瘟疫,瞬间点燃了周围所有伤兵的绝望!
哭嚎!惨叫!咒骂!哀求!汇成一股歇斯底里的洪流!
有人挣扎着扑向海边,想要效仿那些寻求“体面”解脱的文官。
有人红着眼睛,如同野兽般扑向身边看起来还有力气、可能藏了食物的同伴,开始疯狂地撕打抢夺!
“给我!吃的给我!”
“滚开!这是老子用命换来的鱼干渣!”
混乱!如同失控的野火,在伤兵群中疯狂蔓延!
推搡!踩踏!拳脚相加!
绝望的哭嚎与愤怒的咆哮交织,盖过了海浪的呜咽,如同地狱的丧钟在礁石滩上敲响!
“稳住!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
苏振武目眦欲裂,拖着那条剧痛难忍的伤腿,带着身边仅存的十几个还能站立的亲兵拼命冲入洼地弹压!
刀鞘和木棍狠狠砸在疯狂扭打的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别打了!找死吗!!”
“压不住了!苏将军!!” 一个亲兵脸上被绝望的伤兵抓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带着哭腔嘶吼,“他们疯了!全疯了!!”
人心彻底散了。
刚刚在星火下艰难凝聚的、名为“秩序”的脆弱薄冰,在饥饿、伤痛、死亡和绝望自戕的持续碾压下,寸寸碎裂,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而最致命的暗流,却在更深的、远离混乱洼地的一片嶙峋礁石形成的、如同天然牢笼的死角里,悄然涌动。
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聚拢,刻意避开了巡逻士兵的视线。
为首一人,身形精悍,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新愈不久的狰狞刀疤,眼神阴鸷狠戾,正是原龙船禁卫军的一个小都头——吴西。
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眼神闪烁、充满戾气和不甘的军汉(疤脸刘、独眼张、矮脚虎)。
还有一个,穿着破烂文吏袍服、眼神却异常狡猾阴冷的中年人——原户部仓曹小吏钱贵。
“都看到了?”
吴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在礁石上爬行,带着冰冷的杀意。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向远处那片混乱洼地,又猛地转向更高处那个被巨大礁石半掩着的洞口——
那里,微弱的火光勾勒出陆修文佝偻着守护的、一个蜷缩着的瘦小身影轮廓。
“那小子!” 吴西眼中爆发出混杂着恐惧、嫉妒和疯狂的戾气,“根本不是人!是他娘的妖孽!”
他猛地揪住旁边一个神情恍惚、脸上带着未愈鞭痕的士兵(老张)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老张!看清楚!你婆娘!你儿子!都他妈沉在怒涛血海了!对不对?!尸骨都喂了鱼!!”
老张浑身剧震,眼中瞬间布满血丝,痛苦地嘶吼起来:“我的儿啊!!”
“就是因为他!”
吴西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老张和周围几人心头的伤口,“因为他没跳海!因为他要逃!才害得张枢密断后自爆!才害得那么多船被追上打沉!才害死了你老婆孩子!害死了那么多兄弟!!”
他环视一圈,声音如同恶魔低语:“他根本不是我们的皇帝!他是灾星!是吸人命的妖孽!他烧了龙袍,断了祖宗气运!他舔露水,就是在吸我们的生气续他的命!!”
“杀了他!!” 吴西猛地低吼,眼中凶光毕露,“只有杀了他!烧了他!用他的血祭了十万忠魂的怨气!我们才能解脱!这礁石滩的诅咒才能破!我们才可能……有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