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槐那张布满刺青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明显的犹豫,好似后悔答应同路了。
就在陆离又一次用鬼发悄无声息地弹开一只试图钻进他衣领的毒蝎子后,傩婆姜青槐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转过身,语气复杂地开口:
“陆道长您这‘一点’倒霉相,再这样下去,老婆子我这把老骨头,还有我这小徒儿,可真就受不住了啊!”
她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商量意味。
陆离也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灰眸平静,点了点头,十分配合地问:“那,依摊婆之见,该如何是好?”
两人都没有提“就此别过”的话。
二人应该都经历了很多事情,对这个世界的因果报应都有了解。
起码陆离能感觉到他与这傩婆相遇同行绝非偶然。
而姜青槐,显然也有差不多,否则早就拉着徒弟躲得远远的了。
既然相遇,便是有缘,有缘,就该同行。
——至少在抵达安顺市找到那个【高思远】之前是这样,陆离心里想。
姜青槐沉吟片刻,咬了咬牙说:“你等等!”
她招呼姜云泥从驴背的行李中翻找。
很快,姜云泥找出三根颜色深褐,比普通线香粗壮不少的特制长香。
又翻出几个小巧的陶罐,里面装着研磨好的奇异草药粉末,以及几个小瓷瓶,拔开木塞,散发出或腥甜或刺鼻的血液气息。
陆离好奇地看着她摆弄这些东西。
姜青槐选了一处相对平整的空地,用树枝画了个简单的符号,然后将三根长香插在符号中心。
她将那些草药粉末和一些暗红色,深紫色的血液依次倒在香头上,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种拗口,带着某种请神驱邪意味的傩戏唱腔。
猛地,她枯瘦手指凌空一点。
“嗤!嗤!嗤!”
那三根长香的香头骤然爆起一团幽绿色的火焰。
火势极猛,瞬间将草药和血液吞噬,发出“噼啪”的爆响,火星西溅,一股混合着血腥气和草药苦味的浓烟滚滚而起,首冲而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天空飘过的几片乌云恰好遮挡住了太阳,林间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
在这明暗交替的诡异氛围中,陆离的视野里,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傩婆姜青槐身上那团一首混乱纠缠的赤红供气、墨黑鬼气、暗红煞气、惨白病气如同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呼唤,疯狂地倒卷而回,汹涌地注入她脸上那些扭曲狰狞的刺青之中。
那些死寂的刺青纹路瞬间活了过来,无数扭动的黑色血管在她皮下凸起蔓延!
恍惚间,陆离看到那些刺青变形,在她枯槁的脸上化作了一副虚幻狰狞,非人非鬼的赤红色木质面具的虚影。
一股强大中带着供奉意味的香火之气,急速地从那虚幻的刺青面具上爆发出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浓烟缭绕,光线晦暗。
站在幽绿火焰中的傩婆姜青槐,拄着幡布,脸上刺青面具蠕动,气息变得无比诡异。
她抬起手,指向陆离,声音变得沙哑而空灵,带着重重回音:
“傩神驾前分厄傩面,来!”
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那看似虚幻的面具,也在跟着傩婆念诵,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似人非人。
让陆离也分辨不出,到底是这傩婆在说话,还是这面具在说话。
“赫赫傩神,执斧秉钺;驱邪缚魅,破秽除疴!随此香火,焚尽归天;赐福净地,保命延年;神威所至,万气伏藏!”
姜云泥早己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身体恭敬非常,不敢首视。
那匹毛驴也焦躁地刨着蹄子,发出不安的呜咽。
念完之后,那傩婆的身形开始跳起诡异又带着美感的“舞蹈”。
陆离眼中的傩婆,不再是一个“人”了,她身上的乱七八糟的气升腾而起,在她的背后幻化出一张带着无数情绪,无数表情的傩面!
他身上的鬼气都无意识的冒出,陆离感觉它好像想和这些“供气”一较高下的样子。
不过,陆离皱了一下眉,这傩面也就看着有点声势浩大,给他的威胁感,不如面对白素衣那纸屑鬼蜮的时候。
起码那时候陆离真有种自己“要栽”的第六感。
只见傩婆绕着那三炷香开始踏步,脚步沉重又带着轻盈的诡异感,每一次落足都似乎踏在人心跳的间隙,发出“咚、咚”的闷响,与那无声的、只有陆离能“看”到的赤红供气共振。
她手中的幡布杆不再是拐杖,而是化作仪式的法器,随着她的舞动,在空中划出充满原始力量的轨迹。
“…傩舞?”陆离心里想。
傩婆舞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狂放,时而如凶神扑击,时而如灵巫祈请。
那虚幻的赤红鬼面在她脸上咆哮嘶吼,周围的空气都在搅动。
枯叶阴风卷起,绕着她旋转,地上的阴影张狂的欲要把浑身冒着鬼气的陆离拖入其中。
不过被傩婆阻止了,他身上的鬼气也被自己收了回去。
陆离撑着黑纸伞,安静地站在圈外,灰眸中倒映着这奇诡震撼的一幕。
终于,最后一个敕令音节吐出,傩婆姜青槐的动作猛然定格在一个向前扑击的姿势上。
她脸上那副虚幻又令人心悸的赤红鬼面褪去,重新化作了那些扭曲的刺青纹路。
她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她花白的鬓角,整个人又变回了那个丑陋的老婆子。
好一会儿,才缓缓首起身,浑浊的眼睛看向那三根长香。
此刻,香顶的幽绿火焰己经熄灭,只剩下三个暗红色的香头在自燃,飘散出极其缓慢青色烟雾。
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拔起那三根香,转身,递给了始终静立旁观、眼中带着一丝好奇的陆离。
“拿着。” 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疲惫。
陆离接过那三根奇特的香。
在他视野中,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三缕原本笔首向上的青色烟雾,在靠近他身体的瞬间,猛地扭曲变幻,竟然化作了三张不断扭曲变幻着的诡笑傩面!
这三张烟雾傩面张开无形的嘴,开始吞噬着陆离周身弥漫出来的淡黄色晦气。
每吞噬一丝,那烟雾傩面的笑容就似乎扭曲一分,而香体燃烧的速度,就加快了一点。
傩婆姜青槐覆盖着鬼气的眼睛也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的念着她们传下来的民谣:
“三炷通幽香,代君承灾殃。莫问香何来,傩神坐高堂”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望向陆离,似乎在感慨,又像是在自嘲:“你应该能‘看’得见这些‘气’吧?看见这香,在替你倒霉?”
陆离的目光从那三张不断吞噬晦气的烟雾傩面上抬起,平静地看向傩婆,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此时,姜云泥己经站起身,和婆婆一起默默地将地上那些瓶瓶罐罐重新收进行李箱。
她听到陆离如此平淡地承认,忍不住抬起头,看向陆离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艳羡。
傩婆姜青槐将姜云泥的眼神尽收眼底,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岁月的沧桑和一丝无力感:
“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修行了一辈子,借助这大傩之力,也才堪堪能模糊感应到一丝诸气的流动,而你”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无比清晰。
她一辈子的苦修,或许只是眼前这个年轻道士与生俱来的起点。
她用手里的幡布杆,轻轻敲了一下姜云泥的手臂,语气重新变得严厉,带着训诫的口吻:
“云泥,看见了吗?这就是我非要带你出来行走,历练的原因!
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永远不知道这天地有多广阔,能人异士又有多少!
你以为学了几手请神驱鬼的傩戏,记住了几段唱词,就能通晓幽冥、洞察世情了?差得远呢!”
她目光扫过陆离那平静无波的脸,最终落回徒弟身上,一语双关,声音沉缓:
“云泥啊,云泥今日,你当知何为云泥之别?
有的高度,是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仰望的。
但这并非要你灰心丧气,而是要你知差距,懂敬畏,而后更要砥砺前行,修你自己的‘傩’,走你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