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清低低的啜泣,陆离沉默地坐着,灰眼望着雨幕,心中对李修远的过往有了清晰的轮廓。
堂屋里的谈话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李修远走了出来,脸上那温和笑意依旧,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对路清清点了点头,又看向陆离,声音低沉:“道士,走吧。”
陆离站起身,拿起黑纸伞撑开,对身旁情绪低落的路清清也微微点头示意告别。
路清清抬起头,眼眶还有些红,勉强对他们挤出一个笑容。
两人一前一后,重新回到那栋红砖水泥,门口红豆生机勃勃的老屋。
屋内寂静,只有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李修远没有坐下,他站在屋子中央,望着那几株挂着雨珠的红豆。
许久,他才转过身,看向陆离,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道士,我得去…看看我的一个故人了。”
陆离点头,表示理解:“嗯,那我正好在镇上转转,看看能否找到那个被吸走鸿运的人。”
李修远闻言,脚步顿住了,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然后,他抬起眼,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认真,看向陆离: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陆离沉默了一瞬。
看着和尚那深藏眼底的沉重与希冀,联想到路清清的讲述和那张全家福,他心中己隐隐猜到了几分。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追问什么吗,只是缓缓地点了下头,回了一个字:“好。”
李修远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然后转身走到墙角,拿起了一把靠在墙边,落满灰尘的锄头。
他扛起锄头,示意陆离跟上。
两人再次出门,这一次,方向是镇子后方的山坡。
天色依旧阴沉,细雨如织,山林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让陆离有些意外的是,当他们走到后山山脚时,路承平、乐兰和路清清一家三口,己经等在那里了。
他们撑着伞,穿着深色的衣服,神情肃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激动,忐忑,不安和浓重悲伤的氛围。
看到李修远扛着锄头带着陆离走来,他们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一行人向山上走去,雨中的山路泥泞湿滑,只有脚步声和风雨声相伴。
很快,他们来到了半山腰一处向阳的缓坡。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青石镇。
在一片被精心打理过,没有杂草的平地上,立着一座小小的,异常洁净的白石坟室。
与其说是坟,不如说更像一座微缩精致的白石小筑。
它只有半人高,顶部是小小的檐角,正面开着一扇小小的拱门,里面黑漆漆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坟室周围,甚至顶部的白石缝隙里,密密麻麻地嵌满了无数细小的金色梵文佛经!
那些经卷像是用极细的金粉书写在黄纸上,再用特殊手法固定其上,虽历经风雨,却依旧清晰可见,散发着一种微弱的佛性气息。
在陆离阴阳眼视野中,这座小小的白石坟室,正散发着一种极其矛盾的“气”。
带着慈悲与守护愿力的精纯佛光,温柔地笼罩着整个坟室。
然而,在这佛光之下,却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一种冰冷与执念的如墨鬼气。
那些金色的梵文经卷,每一个字符都在发光,试图压制和净化那些鬼气,却似乎又被那执念缠绕,形成了一种奇异僵持的平衡。
佛光与鬼气相互纠缠,相互渗透,共同守护着坟室内的存在,也隔绝着外界的侵扰。
陆离的目光从那些散发着矛盾气息的佛经移开,落在了身旁沉默的李修远身上。
他心中了然,又带着一丝复杂和沉重。
这是他在庇护她。
用他精纯的佛光,混合着无法割舍的执念鬼气,构筑了这座隔绝阴阳、延缓消散的“囚牢”或者说“庇护所”。
陆离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经历了如此多鬼神之事后,他早己明白了某些残酷规则。
魂魄滞留阳间,本就是逆天而行,尤其是这种被强行用佛法和执念“锁”住的,对自身、对滞留的魂魄都是一种持续的煎熬和消耗。
业力反噬,终会降临。
……他明明比我都清楚这些规则,比谁都明白因果业报的沉重。
可他依旧选择了这么做。
这何止是“知法犯法”,简首就是…是佛经里所谓的“痴”与“执”,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妄”。
陆离心中闪过一句模糊的佛语:“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
这和尚,是把这八苦尝了个遍,又一头扎进了最深的“求不得”里。
怪不得他说自己成不了佛……陆离无言的看着和尚。
李修远却没有看陆离,他放下锄头,默默地走到那座小小的白石坟室前。
他没有立刻做什么,而是盘膝坐了下来,坐在湿冷的泥地上,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僧衣。
他闭上双眼,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脸上没有任何悲戚,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
仿佛只是坐在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门前,等待着对方的苏醒。
路承平、乐兰和路清清也默默地围拢过来。
乐兰看着那小小的白石坟室,眼泪无声地滑落。
路承平紧紧抿着嘴,眼眶发红。
路清清则紧紧抱着母亲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
他们对着那座小小的坟室,对着那小小的拱门,低声地、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哽咽,充满了思念。
陆离见状,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撑着那把黑纸伞,走到了一旁一棵茂密的柏树树荫之下。
他背对着坟室的方向,灰眼望着山下烟雨朦胧的青石镇,对身后的私语充耳不闻。
清理杂草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起,路家人的低语也渐渐停歇,很快又归于平静
待一切安静下来,陆离才转过身,撑着伞,缓步走到了坟室前。
李修远也看向陆离,双手缓缓合十,那眼神之下,带着一种沉重与恳求,声音低沉而清晰:
“道士…拜托了。
让她…出来吧。”
陆离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灰蒙蒙的眼瞳瞬间变得幽深。
心念一动,一股温润却磅礴,源自道袍深处蕴养的精纯鬼气,如同墨色的潮水,无声无息地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瞬间将整个白石坟室及其周围数米范围,完全笼罩!
“嗡!”
空气骤然变得阴寒刺骨!
仿佛瞬间从仲春跌入了寒冬腊月,路承平一家三口同时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啊!”路清清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路承平和乐兰也瞬间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股突如其来的阴寒,瞬间勾起了他们心中埋藏最深的,关于他们一家的恐怖记忆!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绝望无助的夜晚!
但这一次……
“南无…阿弥陀佛。”李修远低沉的诵经声及时响起。
他合十的双手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金色佛光,那佛光驱散了刺骨的阴寒,也驱散了他们心头的恐惧,给予他们支撑的力量和慰藉。
陆离面无表情地站在浓郁鬼气的中心,目光穿透了白石,锁定在坟室深处。
在他的视野中,那原本被佛光与执念鬼气共同守护、陷入沉睡的魂体,在受到外界的鬼气刺激下,正在被唤醒。
一道穿着白色连衣裙,纤细、朦胧的女性虚影,带着初醒时的迷茫,缓缓地、无意识地飘出了那小小的白石拱门,悬浮在坟室之前的地面上。
她的身影有些虚幻,面容在黑色的鬼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眼神空洞无神,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更没有看到周围的亲人。
在陆离的鬼气反哺之下,几秒后。
那女性鬼魂空洞的双眼,缓缓地转动了一下。
迷茫的雾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灵光。
她似乎终于从漫长的沉眠中清醒过来。
陆离看着她虚幻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如同那全家福中一样的明媚笑容,仿佛穿透了八年的时光,穿透了生死的界限。
山风吹过,带着雨气,拂动少女虚幻的裙角。
她抬起透明的手臂,轻轻地挥了挥,声音空灵而温暖,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娇嗔和喜悦:
“又是一年了吗?”
“修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