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慧能盘膝而坐,将盛着百家饭的钵盂轻轻放在身前的地面上。
他神色庄重,从钵中取出一小撮混合好的食物,几粒米饭、一点馒头屑、几颗红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干净的泥土上。
他双手合十,对着那小小的一撮食物,低声诵念:
“施诸鸟雀,及与众生,普皆,离苦得乐,早脱轮回。”
诵毕,他才抬起头,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看向陆离:“道士,这饭,你要吃吗?”
陆离看着钵盂里那寡淡无味,冷硬混杂的米饭、红豆和零星咸菜丝混合物,
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回答,而是同样盘膝坐到了慧能对面。
手指轻轻拂过怀中的《白素衣》,灰眸一扫,素白目光落在地上的一段枯枝。
“嗤。”
无声无息间,那段枯枝瞬间化作了苍白的纸屑。
之后,纸屑被无形的手揉捏塑形,顷刻间凝聚成一个纸碗。
陆离将这个纸碗递到慧能的钵盂前。
“好手段。”慧能赞叹一声,眼中并无惊惧,只有对这玄妙手段的欣赏。
但他并未立刻分饭,而是神色一正,双手合十,对着陆离肃然问道:
“受他饮食,当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然施食者,或存忧恼,受者亦承其业。道士…可愿担此?”
陆离那义务教育下培养出来的理解能力很快就理解了和尚的禅语,意思大概是:接受了别人的食物,就接受别人的苦难?
和尚看着陆离,顿了顿,语气温和地补充道:“你也大可不必遵循我禅宗的戒律,可以去村里寻个超市,买些干净吃食,不必随贫僧受这粗粝之苦。”
陆离看着慧能那双澄澈而认真的眼睛,那个朴素的钵盂,那双沾满尘土的赤脚,看着他额角被阳光晒出的汗珠,感受着他周身那煌煌庄严,压制着自己晦气的佛光。
怀里的黄泥鬼佛笔也散发着暖意。
他沉默了几息,灰眸深处似有波动,随即归于平静。
陆离缓缓开口,声音平静:
“苦海无边,众生皆溺,能借一叶慈航,亦是缘法。”
他选择了上船,也选择了承担。
“善!”慧能眼中精光一闪,不再多言。
他拿起陆离的纸碗,用干净的竹片小心地将钵盂里的百家饭分出一半,倒入纸碗中。
分好饭食,慧能看着自己钵里剩下的食物,尤其是那几颗显眼的红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手指挖起一小块混合着红豆的饭团。
他脸上的慈悲平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眉头跳了几下。
而在陆离的阴阳眼中,慧能周身那原本圆满无瑕的佛光,在触及红豆的瞬间,竟极其出现了一丝极淡的“缝隙”?
陆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联想到之前那户人家给红豆时他脸色的抽搐,半开玩笑地揶揄道:“怎么?你这得道高僧,还挑食不成?”
他话虽如此,但心中并不真认为慧能是嫌弃粗淡,只是觉得这反应有些奇怪。
慧能没回答,只是闭了闭眼,快速将那口混着红豆的饭塞进了嘴里。
下一秒。
“咳咳咳!呃…咳咳!” 慧能猛地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手捂着嘴,一手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脸瞬间涨得通红艰难地吞咽着。
好不容易咽下去,他再抬起头时,己是眼睛通红,泪鼻横流,的手臂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颤抖着手又挖起一大块饭,声音都变了调:“贫僧…咳咳…红豆过敏啊,难受死了!”
“哈!”陆离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过敏你还吃?!”
慧能又灌了口水,红着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解释道:“苦行路上,这也是劫难之一了,戒律有云:乞食所得,不得拣择,不得嫌弃。施主所施,无论甘苦,皆是福田。
我吃了这红豆饭,承受了这过敏之苦,便是承担了施舍红豆那户人家的业障与苦难,愿以此身代受,消其灾厄,令其安乐。”
他说着,眼泪流得更凶了:“代众生受诸苦恼,所作罪业,我皆代受。”
陆离看着他这副狼狈又坚定的样子,沉默片刻,明白了这和尚的决心。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点无奈:“别真把自己吃死了。”
“没事…”慧能小声说,抹了把眼泪:“不算特别严重,小时候不过敏的,得了大病后,就成这样了。”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把钵里剩下的红豆饭扒拉进嘴里,要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之后和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在大树上,红着眼睛,时不时还抽一下鼻子。
陆离不再多言,也安静地吃着自己纸碗里的食物。
味道寡淡,甚至有些难以下咽。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咀嚼,吞咽。
吃完最后一口,他心念一动,手中的素白纸碗无声无息地再次化作纸屑,被林间的风吹散,不留痕迹。
然后陆离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却又眼神坚定的赤脚和尚,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慨,低声叹道:“好一个佛门居士。”
慧能闻言,也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眼前这个一路沉默跟随,气质越发出尘,却甘愿分食粗粝百家饭的道士。
他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声音虽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
“好一个,红尘修者。”
作休息,两人再次上路。
慧能赤脚踏上滚烫土地,诵经声再起,陆离撑起黑伞,无言跟随。
行走间,陆离的心思却在飞速转动。
归还鸿运的第一步就是要跨越千里,前往名单上的城市。
自己这身冲天晦气,坐飞机高铁等于移动天灾。
原本指望和尚的“白龙驹”电瓶车,结果它“见佛祖”去了。
如今跟在慧能身边,他那煌煌佛光确实压制了自己的晦气外溢,但交通工具依然莫名其妙报废…
一个念头在陆离心中逐渐清晰:
“因果…似乎就是要我一步步走过去啊。”
他灰眸望向远方蜿蜒的道路:“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慧能完美地践行着苦行僧的戒律,代人受苦。
他们二人风餐露宿,绝不入住旅馆民居,夜晚只寻桥洞,破庙,或者干脆在野外树下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每日只进行一次乞食,无论所得多少,绝不多讨。
一次在某个小镇,他连续敲了七户人家的门,竟都无人应答。
慧能站在空荡荡的巷口,对着陆离平静地说:“七家空宅,无有烦恼,此乃善缘,是贫僧修行未至,福缘不足,今日当饮水充饥,亦是修行。”
说完,那一天和尚和陆离真的就只饮清水充饥。
和尚珍重食物,一次乞食时,有个小孩手一抖,一大块白饭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
小孩吓得缩手,慧能却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嫌弃,俯下身,极其郑重地将那块沾了灰的米饭拾起,吹去浮尘,放回自己的钵盂中。
他口中诵念:“粒米维艰,当思来处;一饭之恩,不敢轻慢。”
和尚平等慈悲,对给予丰盛食物的人家,他恭敬合十;对只给了一点咸菜的人家,他同样感恩祈福;对恶语相向、闭门不纳的人家,他依旧在门外鞠躬,为其诵经消业。
真正践行了不贪美味,不轻慢众生。
陆离一路跟随,默默观察。
和尚的坚持,如同无声的鼓钟,敲打着他心中某些蒙尘的角落。
他身上的气息越发内敛,那份因力量而生出自己和普通人相比,己是‘高人,仙人’的疏离,在日复一日的行走与观照中,沉淀下一种更真实也更平和的淡然。
灰眸中的缥缈依旧,却少了些冷漠,多了些对众生的静观。
这天下午,夕阳落西。
他们即将走出这片平原地带,前方又是连绵的山丘。
陆离的脚步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扭过头,目光穿过一片金黄的稻田,落在田埂小路尽头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院门上,还挂着喜庆的红灯笼,院门口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红色的鞭炮碎屑,显然不久前刚办过喜事。
更隐约的,似乎有婴儿中气十足,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声从院内隐隐传来。
陆离站在那里,一首保持着那份苦行磨砺出的淡然缥缈的神情,此刻露出真切的喜悦。
一丝发自内心的开怀笑容在他嘴角绽开,如同初融的雪水。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那道袍,被缝的歪歪扭扭的补丁。
那里此刻正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般的喜悦之情,它的鬼气不再阴寒,而是催促着什么,轻轻流转在陆离的身边。
和尚慧能走出几步,发现陆离没跟上,疑惑地回头:“道士,怎么了?”
然后和尚愣了一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真切又这么开心的道士。
陆离收回按在胸口的手,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他看向慧能,声音带着难得的轻快:
“和尚,我要去看一位‘故人’…你要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