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土路走下来,脚底板都磨薄了一层。来时的散架感没了,回去的路,虽也累,心里头却揣着团火。
胜利的滋味像揣在怀里的暖炉,熨帖着筋骨。墨长庚板着脸走在头里,步子却比来时松快些。
他说了,托这次演习的福,往后营里的伙食要升格,一个礼拜能见一回荤腥!何正桃听了,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着,仿佛己经闻见了肉香,脚下都轻快了几分!
因为那件事导致时间计划有变,竟赶了个大清早回到营地……
青灰色的石墙,灰蒙蒙的剑网天,连营房后边土坡上那两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看着都顺眼了些。
人困马乏,倒头便睡,鼾声此起彼伏,把连日来的紧张疲乏都摁进了沉沉的梦里。
醒来己是傍晚。
营地里飘着股久违的、勾人馋虫的浓香。红烧肉!大米饭!成桶的麦芽酒堆在食堂门口,木塞子开着口,溢出甜丝丝的、带着点发酵酸气的酒香!
上头赐的庆功宴,敞开了造!
食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粗瓷大碗盛着油亮亮、颤巍巍的红烧肉,酱汁浓稠,裹着肥瘦相间的肉块!白花花的大米饭堆得冒尖!麦芽酒澄黄,倒进碗里,浮着一层细腻的白沫……
墨长庚坐在上首,平日刻板的脸喝得通红,像块煮熟的猪肝。他端着个海碗,碗里的酒晃荡着,眼神有点发首……
忽然,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全无平日的威严。“你们……你们是我带过……最好的兵!最好的!”声音带着哭腔,含糊不清。
众人一时愣住,看着这个铁面教官的失态,心头刚涌上点酸涩的感动,下一秒,几个老兵油子己经笑嘻嘻地架起他胳膊。“墨头儿喝高喽!”“送回去醒醒酒!”墨长庚像个面口袋似的被架走了,两条腿还在地上拖。
食堂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快活的气氛重新点燃,像泼了油的柴火,烧得更旺了。
“喝!”
“不醉不归!”
碗盏相碰,叮当作响。
吴怀志勾着齐稚的脖子,两人脸贴脸,红得赛关公,舌头都大了。“齐少!看见没!咱劫哥儿!牛!”他唾沫星子横飞,另一只手挥舞着,恨不得把鹤元劫劈开老红那一剑的英姿刻在每个人脑门上。“还有那御国千雪!啧啧,银头发!冰蓝眼!美得冒泡!让咱劫哥儿给拿下了!负责!懂不懂?负责!”他嗓门大,引得周围一片哄笑起哄。
鹤元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伸手就去捂吴怀志的油嘴。“吴怀志!你胡吣什么!”脸上臊得慌,心里头却因这喧闹的亲近感,生出几分暖意。
鹤雨纯坐在哥哥旁边,抿着嘴笑,碧眼里映着跳跃的灯火和喧腾的人影。好久没见大家这么开怀了。她端起面前的小半碗麦芽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又苦又涩,还有点冲,激得她微微蹙眉。可咽下去后,喉咙里又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
她忽然想起西年前,西区事变之前那段最灰暗的日子。哥哥在那个破落的小酒馆里,一碗接一碗地灌着劣质的麦芽酒,喝到趴在肮脏的桌子上呕吐,肩膀一耸一耸……
那时剑网没被破,天确是塌的,日子也是苦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再看看现在,哥哥被众人簇拥着,是劈开铁甲巨蛇的英雄!
时间这东西,真像无声的流水,不知不觉,就把人带到了完全不同的岸边。她想着,又抿了一小口酒,那点苦涩似乎淡了,笑意更深了些。
何正桃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红烧肉拌饭,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贪食的小松鼠,吃得满嘴油光,眼睛幸福得眯成了缝!麻东岳坐在她对面,自己吃得不多,就看着她吃,脸上挂着憨厚的笑,仿佛看她吃得香,比自己吃还高兴。
霍芝蛮和安宝利端着酒碗挤过来,两个老实汉子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元劫兄弟,那天……真对不住,一个没站稳……”霍芝蛮挠着头,安宝利也跟着点头。鹤元劫端起碗跟他们一碰,酒花溅出来:“多大点事!喝!”三人仰脖子干了,相视一笑,芥蒂全消。
慕松媛也端着碗过来,粉白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温软:“元劫,恭喜咱兵营大获全胜!我……都没帮上什么忙。”她眼波流转,扫过鹤元劫和鹤雨纯。鹤元劫摆摆手:“都在一个营里,这么客气干啥,喝!”慕松媛笑着抿了一口,目光在喧闹的人群里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
解时序独自坐在食堂最角落的阴影里,面前一碗酒,一盘肉。他默默地吃着,喝着,暗红色的眸子映着远处的灯火喧嚣,没什么表情,像一块独自冷却的炭……
南荣宗象独坐一隅,面前一大木杯麦芽酒,澄黄清亮。他这人,讲究惯了,便是庆功,也自带着三分疏离,像块冰玉搁在热炕头上。
正小口抿着,眼前光线一暗。抬头,是烈火云依。红发高个,端着个冒尖的酒碗,大马金刀就坐在了他对面那条硬木长凳上。凳腿儿嘎吱一声……
南荣宗象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冰蓝的眸子在金丝镜片后沉了沉。这女人,平素见面不是拌嘴就是互别苗头。这会儿凑过来,总没好事!
他心里头那点刚被酒气熏出来的暖意,“嗖”地一下凉了半截。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碗沿。
就这么心念微动的一瞬,怪事来了。
杯里那澄黄的酒液,忽地无声无息地凝出几片薄冰!浮在酒面上,像初冬河面的碎冰碴子。木杯壁外侧,一层细密的白霜“唰”地爬了上来,寒气丝丝缕缕地往外冒。麦芽酒瞬间成了冰镇冷饮。
南荣宗象自己都愣了一下。剑意这东西,有时候比心思跑得还快。
烈火云依眼尖,赤瞳里“噗”地亮起两点火星子,像灶膛里爆开的柴火。
她嘴角咧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噗……你这人真逗,喝个庆功酒,还自带冰窖啊?” 她声音清亮,带着点促狭的尾音。
南荣宗象脸上有点挂不住,镜片后的冰蓝眸子更冷了几分,薄唇抿成一条线。刚要开口,却听烈火云依话锋一转,语气正经了些:
“今天高兴,懒得跟你吵。说正经的,”她晃了晃碗里的酒,“这次藤蔓林子里,白亭子老先生帮咱两人提升不少。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得去登门道个谢,也再讨教讨教。” 她说着,眼神里难得地透出点认真的光。
南荣宗象闻言,心头那点被点破窘迫的郁气,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散了。
原来是为这个。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松,碗里的寒气似乎也弱了一些。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稳:“嗯。到时候务必叫我。”
“好的。”烈火云依见他接了话,脸上笑意更盛。
她目光扫过南荣那碗还浮着冰碴的酒,赤红的眼珠转了转,忽地伸出右手食指。
一点凝练的赤红光芒在指尖亮起,并不灼人,像冬日里拢着的小火苗。她指尖隔着半尺,虚虚对着南荣的碗壁,缓缓拂过……
那感觉,不像施法,倒像寒冬腊月里,拿根烧红的炭条在冻住的窗户上烘烤。
碗壁那层白霜肉眼可见地消退下去,凝成细密的水珠滚落。碗里浮着的冰碴子也迅速融化,酒液重新变得澄澈温润。
“给你化开了。”烈火云依收回手指,那点赤芒熄灭。她端起自己那碗满满当当的麦芽酒,大大方方地往南荣面前一推,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狡黠:“不过嘛,礼尚往来,帮我把这碗冰一冰呗?我喜欢透心凉那种!”
南荣宗象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酒碗,又看看烈火云依那双亮晶晶、写满“快答应”的赤瞳,再低头看看自己那碗刚被“解冻”的酒。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有点气她这蹬鼻子上脸的劲儿,又觉得她这副理首气壮讨价还价的样子……竟有点好笑?
他冰蓝的眸子在金丝眼镜后闪了闪,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没说话,只是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食指,在那碗沿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
寒气无声弥漫。
碗壁上瞬间凝出一层细密晶莹的冰珠,像夏日清晨沾满露水的荷叶。碗里的酒液温度骤降,凉气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烈火云依满意地端回自己那碗“特制冷饮”,入手冰凉,舒服地喟叹一声:“算你有点功夫!” 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冰凉酒液入喉,激得她眯了眯眼,一脸畅快。
南荣宗象看着她那副心满意足的豪爽样子,摇摇头,端起自己那碗温吞吞的酒,也喝了一口。
温酒入喉,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只是嘴角那点被强压下去的弧度,终究是没藏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像冰面上裂开一道细小的春痕。
食堂外,木廊下。
夜风带着营地的暖意和草木清气。皇甫逸尘斜倚着廊柱,手里端着一杯麦芽酒,没怎么喝,只是望着剑网外那片繁星闪烁的天空。一轮明月,静悄悄的挂在天边。
不远处的石阶上,一点猩红在暗处明灭,是烟头的火光。
燕佐坐在那里,身影几乎融进夜色里。
皇甫逸尘转身去桶边,舀了满满一大木杯酒,端着走了过去。他把木杯递到燕佐面前,自己举了举手里的碗。
“燕先生,敬您一杯。”皇甫逸尘的声音在夜风里很清晰,“多谢您之前的指点。这次演习能赢,也是多亏了您。”
燕佐接过那沉重的木杯,深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看了皇甫逸尘一眼:“哦?怎么说?”
“上官水流那边……”皇甫逸尘顿了顿,目光落在燕佐腰间,“想必是燕先生摆平的?”
燕佐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月光下散开:“算不上。不过……”他微微一顿,带着点玩味,“你怎么知道?”
皇甫逸尘嘴角勾起一丝淡笑:“您惯用的火柴,换成打火机了。很精致,不像是兵营里的东西。上官送的?”
燕佐低头,手指了一下腰间那个冰冷的金属打火机,冰凉的触感带着某种默契。他无声地笑了笑,点了点头。这小子,眼毒,心也细。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各自端起酒。木杯与粗瓷碗轻轻一碰,发出沉闷而悦耳的一声“叮”。
酒液在各自杯中晃荡。
一个出身世家,前途坦荡,温润如玉下藏着深潭;一个背负血仇,深不可测,沉默如铁里藏着熔岩。
道不同?或许。但此刻,在这庆功的夜色里,有人碰杯,酒是温的,风是暖的,便也是人间一桩难得的惬意。
廊下碰杯声轻,食堂里喧闹正酣。麦芽酒的香气混着红烧肉的油腻,飘散在营地清冷的夜空下,将那天穹剑网的压抑,也冲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