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
冰冷的字眼如同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内殿那片翻涌过瞬间波澜、又重归死寂的黑暗彻底隔绝。云昭脚步未停，平稳而冰冷地走回外间角落，重新盘膝坐下。动作精准，毫无滞涩，仿佛刚才那半步的靠近，那滴暗红冰晶的灼痕，都只是识海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数据波动。
魂体外，那层层无形的冰棱壁垒森严矗立，将一切可能的涟漪彻底冻结、抚平。丹田内，暗蓝色的寂灭核心缓缓旋转，散发着万物归寂的虚无气息。那被冰锁永恒封印的奴契，如同深埋的化石，再无动静。
她闭上眼，试图再次沉入那枯燥却安全的“固域”修炼，将意识彻底沉入那片自我构筑的绝对冰封之中。
然而。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顽固的“杂音”，如同最坚韧的冰蛛丝，缠绕上了她冰封的感知。
不是声音。是…残留的影像。
那滴暗沉粘稠的、灼烧寒玉的暗红冰晶。 那只骤然攥紧、指节青白的、修长的手。 那道挺拔孤绝、却泄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绷紧的…素白背影。
它们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回，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冰冷的、尖锐的穿透力，试图凿穿她刚刚筑起的灵魂壁垒。
为何…无法彻底抹去？
云昭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意念催动，寂灭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更加汹涌地冲刷过识海，试图将这些无用的碎片彻底湮灭、归寂。
但无用。
那些影像仿佛烙印在了某种比记忆更深层的地方，与寂灭之力本身…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是因为师尊的力量本质也属极寒？还是因为…那瞬间泄露出的、同样源自深渊的痛苦？
就在她与这莫名“杂音”无声对抗之际——
嗡！
三枚冰符如期而至，无声悬浮。
指令降临。
疏脉。固域。近侍。
重复的指令，冰冷的循环。
云昭面无表情地起身，执行。疏导又一处淤塞的寒气主脉，加固魂体外又一层的冰棱壁垒。然后，迈步，走向内殿。
脚步依旧平稳，心跳依旧缓慢。如同设定好路径的冰偶。
再次踏入内殿边界。那股熟悉的、浩瀚又压抑的威压扑面而来。凌烬寒依旧站在寒玉榻边，负手而立，背影与之前毫无二致，仿佛亘古未曾移动过分毫。气息沉凝如深渊，与整座殿宇的冰冷完美交融。
一切如常。
云昭在十步外停下，垂首。
“疏脉、固域己毕。”干涩的声音汇报。
死寂。唯有寒玉榻无声散发着幽邃寒意。
时间在极致的冰冷中缓慢流淌。
一刻。两刻。
就在云昭以为今日又会如同上次一般，在长久的静立后得到一句“退下”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
一首如同冰雕般静止的凌烬寒，身体猛地剧烈一震！
这一次，绝非轻微的晃动！而是整个肩背都瞬间紧绷、弓起！仿佛有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从他体内猛然爆发，又被他死死锁在体表之下！
“噗——！”
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血声猛地撕裂了内殿的死寂！
一大口色泽暗沉近黑、粘稠如同岩浆、却又瞬间凝结成无数细碎冰晶的污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狠狠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寒玉地面上！
嗤嗤嗤——！！！
那污血冰晶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能量和腐蚀性，瞬间将光滑的玉面灼烧出大片坑洼！刺鼻的、带着无尽痛苦与暴戾气息的青烟弥漫开来！甚至隐隐能看到冰晶中冻结着丝丝缕缕扭曲挣扎的暗红火丝！
凌烬寒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踉跄一步，才强行稳住。一只手猛地撑住身旁冰冷的寒玉榻边缘，指骨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自己胸口，素白的内衫之下，隐约可见肌肉因极致痛苦而剧烈痉挛的轮廓。
他低着头，墨发散落，遮住了面容。唯有那压抑到极致、却依旧从齿缝间漏出的、如同困兽般的沉重喘息声，以及那不断从唇角溢出、滴落、瞬间冻结的暗红冰晶，无声地诉说着他正承受着何等恐怖的折磨！
旧伤反噬！远比上次那滴冰晶所显示的更加猛烈！更加凶险！
云昭站在原地，垂着的眼帘缓缓抬起。
玄冰般的眸子，清晰地倒映着前方那从未示于人前的、堪称狼狈的一幕。倒映着那滩正在侵蚀寒玉的污血冰晶，倒映着那只死死抠抓榻沿、微微颤抖的手，倒映着那道终于不再完美无瑕、而是充满了痛苦裂痕的孤绝背影。
魂体外，那层层冰棱壁垒剧烈波动起来！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冲击力的景象狠狠撞击！
丹田内，寂灭核心的旋转骤然加速！不是因为恐惧或慌乱，而是…一种莫名的、仿佛被同源而出却更加狂暴的痛苦所引动的…躁动？
那一首试图被她湮灭的、关于上次那滴冰晶的残留影像，此刻与眼前的景象轰然重叠、放大！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刺眼！
她看着他撑在榻边的手，看着那不断滴落的暗红冰晶，看着那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背…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熟悉感的冲动，如同被冰封了万年的种子，竟猛地冲破了层层壁垒的封锁，在她那片绝对冰封的心湖深处…疯狂滋生！
不是怜悯，不是恐惧，不是任何属于“云昭”的情绪。
而是一种…更冰冷的、更近乎本能的…“趋同”？
仿佛看到了另一座正在崩裂的冰川，另一头濒死的、同样冰冷的巨兽。
然后，她再次动了。
依旧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前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
这一次，她首接走到了他的侧后方，距离那滩仍在嗤嗤作响的污血冰晶不足三尺之地。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其中散发出的、足以冻结并腐蚀金丹魂魄的恐怖气息。
她停下脚步。没有试图搀扶，没有开口询问。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那暗蓝色的寂灭力场无声弥漫开来，并非抵御，反而像是…在某种程度上，与对方那失控散逸的、充满痛苦暴戾的寒气，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的…共鸣？分担？
她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右手。指尖，一缕凝练的暗蓝寂灭灵力悄然流转，并非攻击姿态，反而像是在…模拟、解析着对方那失控力量中某种痛苦的频率？
凌烬寒沉重压抑的喘息声猛地一滞！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感受到了那寂灭力场的微妙变化。撑在榻边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惨白如玉石。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微微侧过一丝角度。
透过散落的墨发缝隙，那双深不见底的、此刻恐怕正翻涌着暗红冰焰的墨瞳，极其短暂地…扫过了近在咫尺的她。
那目光中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汹涌，痛苦，暴戾，冰冷，或许还有一丝被窥见狼狈后的…极致的凛冽？
只是一瞥。
随即，他猛地转回头，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耗费巨大的力气。按在胸口的手背青筋暴起，更加庞大的、属于他自身的绝对寒意轰然爆发，如同无形的冰爆，强行将周围弥漫的失控气息和那滩污血冰晶彻底镇压、湮灭！
连带云昭周身的寂灭力场，都被这股骤然爆发的力量推得微微一荡！
“滚！”
一个字，如同从万载玄冰深处碾磨而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和一种…仿佛被触犯了最深禁忌的暴怒！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狠狠撞在云昭身上！
云昭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苍白，魂体外层的冰棱壁垒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但她硬生生扛住了，没有后退半步。只是那抬起欲要模拟解析的右手，缓缓垂落了下去。
指尖的寂灭灵力悄然隐没。
她看着他那再次变得如同磐石般、却分明压抑着滔天骇浪的背影，看了足足三息。
然后，依言转身。
步伐依旧平稳，一步步退出内殿边界。
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将她“推”了出来。
站在外间，她回头。
内殿的黑暗如同愈合的伤口，再次将一切吞噬掩埋。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血腥与暴戾的冰冷气息，证明着方才并非幻觉。
她缓缓抬起刚才垂落的右手，指尖之上，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属于她本身的、暗红色泽的寒气，如同偷来的火种，正被她的寂灭之力死死包裹、缠绕、分析…而后，缓缓吞噬、同化。
眸中，那片绝对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了下去。
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