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死寂，并非空无，而是成为一种沉重的实体，压在每一寸寒玉殿的空气之中。云昭瘫在冰冷的地面，灵魂深处那枚被无数暗蓝冰锁永恒封印的奴契，如同最深沉的墓志铭，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死寂。
成功了。
以寂灭为锁，囚禁了那恶毒诅咒。
代价是魂魄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又被强行用万载玄冰填充，留下一种永恒的、空洞的钝痛和冰冷。意识如同漂浮在极冰海洋深处的碎片，麻木，迟缓，却又异常清晰地感知着那份被强行施加的“完整”。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师尊那突如其来的“馈赠”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意志，都在方才那场疯狂的自我封印中消耗殆尽。
此刻，她只是一具还能呼吸的、冰冷的空壳。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殿内寒气依旧遵循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许久。
那股熟悉的、浩瀚冰冷的意志，再次如同无形的大手，悄然降临。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
三枚结构更加复杂古奥、几乎如同微缩星辰运转轨迹般的冰蓝色符文，无声无息地在她身前凝聚、浮现。旋转间，散发出不容置疑的指令光辉。
云昭空洞的视线缓缓聚焦在那三枚符文之上。
意念触及。
第一枚符文，指向寒玉殿穹顶某处，那里数道粗壮的寒气主脉交汇，却隐隐形成淤塞之势，影响了更大范围的寒气流转。指令：疏脉。
第二枚符文，指向她自身，以及体内那新生的、禁锢着奴契的寂灭核心。指令：固域。
第三枚符文…指向内殿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以及黑暗中心那张巨大的寒玉榻。指令：近侍。
疏脉。固域。近侍。
前两个指令尚可理解。继续修缮这座冰冷的囚笼，稳固自身那危险的力量。但这第三个…近侍？近距离…侍奉师尊？在那张刚刚让她经历了噬道之罚、蕴含着无尽恐怖和旧伤的寒玉榻旁？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如同冰层下最细微的气泡，尚未升起便被那灵魂深处弥漫的冰冷死寂所碾碎。
无需思考。执行即可。
她挣扎着，用那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的、僵硬冰冷的西肢，支撑起身体。每一次移动，魂魄深处都传来清晰的、冰锁摩擦般的滞涩痛楚。
疏脉。
她走到那寒气淤塞的穹顶之下。抬起头，暗蓝色的眸子倒映着那数道如同冰封巨蟒般纠缠、滞涩的寒气主脉。
无需刻意引动。意念微沉，寂灭核心自然流转，一股无形的、统御此间寒气的“意”散发开去。
“开。”
冰冷的字眼如同律令。
那数道淤塞的、狂暴的寒气主脉猛地一颤，仿佛遇到了绝对的君王，不甘却顺从地开始缓慢松动、分离，重新恢复顺畅的奔流。巨大的能量在头顶无声涌动、疏解，带来的压迫感让虚空都微微扭曲。
过程比之前疏导那些细小溪流艰难百倍，对心神和寂灭之力的消耗巨大。完成后，云昭的脸色更加透明一分，魂体内的冰锁似乎都黯淡了些许。
她没有停顿，走向下一处指令地点。
固域。
她回到角落盘膝坐下。意念彻底沉入丹田，沉入那颗暗蓝色的、封印着奴契的寂灭核心。
这一次，不再是修炼壮大，而是…筑墙。
依照着师尊之前“馈赠”的那道冰封法则蓝图，她开始以寂灭之力为材，在自身魂魄外围，在那被封印的奴契之外，构筑起一层层更加复杂、更加坚韧的无形冰棱壁垒。
如同为自己打造一副灵魂的冰棺，将一切危险、痛苦、乃至可能的情感波动，都彻底隔绝、冻结在内。
过程枯燥而痛苦，如同用冰针反复穿刺魂魄的边界。但带来的，是一种逐渐加深的、冰冷的“安全”感。
当最后一道无形壁垒构建完成，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似乎彻底平静了下来。无悲无喜，无惧无怖。只有一片绝对的、冰冷的虚无。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的暗蓝色泽似乎更加深沉，更加…非人。
最后。
近侍。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毫无褶皱却染着冰霜血污的衣袍。然后，以一种平稳到近乎刻板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内殿那片黑暗。
脚步无声。越是靠近，那股源自寒玉榻、源自那道素白身影的恐怖威压便越是清晰。但这一次，那威压似乎不再对她产生排斥。魂体外那层新筑的无形冰棱壁垒微微闪烁，将那毁灭性的气息悄然抵消、分散。体内的寂灭核心缓缓旋转，与那威压产生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共鸣。
她如同回家一般，平静地踏过了那道曾经让她灵魂战栗的边界。
内殿的景象映入眼帘。
凌烬寒并未盘坐。他就站在那张巨大的寒玉榻边，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墨发如瀑，垂落素白衣衫，身姿挺拔孤绝，仿佛与那寒玉榻、与这整座殿宇的冰冷核心融为一体。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云昭在距离寒玉榻约十步之遥处停下，微微垂首。姿态恭谨，眼神却是一片冰冷的空洞，如同最完美的傀儡。
“疏脉、固域己毕。”她开口，声音平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冰珠坠地。
凌烬寒没有回应。依旧静立。
死寂笼罩。只有寒玉榻本身散发出的、内敛而浩瀚的极致寒意，如同冰冷的呼吸，缓缓弥漫。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云昭以为这“近侍”只是让她在此罚站时——
凌烬寒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那晃动幅度极小，若非云昭此刻感知异常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但他周身那完美融于环境的沉凝气息，却因此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紧接着，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闷哼，极其轻微地响起。
他搭在身后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云昭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一丝。
师尊他…旧伤？
这个念头如同水过冰面，未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落在那道微微紧绷的素白背影上。
凌烬寒似乎极力想要稳住身形，压制住那瞬间的失控。但他周身的寒气波动却愈发明显，甚至隐隐有一丝极其淡薄、却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泽，在他背部衣衫之下…一闪而逝！
噗——
一声极其细微的、液体溅落的轻响。
一滴色泽暗沉、仿佛蕴含着无尽痛苦与暴戾气息的、粘稠的…暗红色冰晶，如同拥有生命般，从他垂落的袖口边缘渗出，滴落在脚下光滑如镜的寒玉地面上。
那滴暗红冰晶并未立刻冻结，反而如同强酸般，在玉面上灼烧出一个细微的小坑，发出极其轻微的“嗤嗤”声，冒出丝丝带着不祥气息的青烟，才最终被周围恐怖的寒意彻底湮灭。
内殿的死寂，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紧绷。
凌烬寒的背影僵硬如铁。那瞬间泄露出的、一丝极其隐晦的、混合着剧痛与暴戾的气息，虽然被他以更快的速度强行压下，却依旧如同惊鸿一瞥，被近在咫尺的云昭清晰地捕捉到。
他受伤了。比想象中更重。那旧伤的反噬，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方才助她封印奴契，或许…又牵动了伤势？
云昭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真正冰冷的玉雕。
内心，那片刚刚筑起的、绝对冰封的领域，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像是一颗被埋在最厚冰层下的种子，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外界、同样冰冷痛苦的共鸣。
但那悸动太微弱了，瞬间便被无数层冰棱壁垒无情冻结、碾碎。
她只是看着。看着那滴暗红冰晶消失的地方。看着那道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整个冰川重量的孤绝背影。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前迈了半步。
缩短了那十步的距离。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没有试图搀扶。
只是站在那里。以一种沉默的、冰冷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姿态。
仿佛在说：
我看见了。
我在这里。
凌烬寒紧绷的背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周遭那紊乱躁动的寒气，似乎因她这半步的靠近和那寂灭之力的无声弥漫，而极其微弱地…平复了一丝。
他依旧没有回头。
良久。
那股恐怖的威压和紊乱的气息终于被彻底压下，重新归于那深不见底的沉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紧的手。指节恢复如玉的冰冷。
“退下。”
冰冷的两个字，比以往更加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诺。”
云昭应道，毫无波澜。转身，迈步，离开。动作流畅而冰冷，没有丝毫迟疑。
仿佛刚才那半步的靠近，那瞬间的察觉，都从未发生过。
内殿重新陷入绝对的死寂。
唯有那滴暗红冰晶曾经灼烧出的、微不足道的小坑，在光滑的寒玉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冰冷的印记。
以及那道素白的背影，在无人可见的正面，唇角或许残留的一丝未曾擦拭干净的、极淡的暗红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