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舱的灯是灰的,像凝固的灰烬,压在视网膜上,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有股铁锈味,混着消毒液和某种说不清的、像是从地底渗上来的腥气——那种味道不属于地表,它带着深岩层的腐朽与金属熔解后的焦灼,仿佛整片大陆的骨骼正在地下缓慢断裂。我靠在墙角,背脊紧贴金属壁,冷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有无数细针沿着神经末梢刺入脑髓。左手压着左胸,断刃贴着那道旧疤——三年前在北境坡道上被剖开的痕迹,像一条死蛇盘在皮肉之下,皮下组织早己纤维化,可每当它震动,那里的神经仍会抽搐,像是记忆在反刍。
它还在震,频率稳定,1.7秒一次,和外面走廊战术手环的红光同步。我数着,一震一颤,像地底有东西在敲节拍,敲得我骨头缝都在发麻。这频率不是偶然,也不是设备干扰。它是活的,是有意识的节奏,像某种远古生物的心跳,藏在地核深处,正通过地壳传导,寻找能听见它的人。
胃里发烫。
不是烧,是活的。寄生之胃在动,不是抽搐,是被什么牵着,往深处拉。它像一颗沉睡的种子,忽然被唤醒,根系在暗处舒展,试探着土壤的温度。我能感觉到它的触须正沿着我的胃壁缓慢延展,每一次微小的蠕动都伴随着轻微的撕裂感,仿佛它正重新定义“我”的边界。它不属于我,却又与我共生;它吞噬能量,也吞噬我的控制权。
我闭眼,用指甲掐住掌心,把注意力拽回来。指甲陷进皮肉,血珠渗出,带着淡紫的色泽——那是它的代谢产物,混着我的血,在表层凝结成微不可察的结晶。不能晕,不能失控。现在不是在数据坑,也不是沙暴里,这里是军方临时点,满走廊都是扫描探头,热成像、神经电流、心率波动,全在监控下。一个异常,就能把我钉死在“污染体”名单上。而一旦被标记,等待我的不是隔离,是解剖——他们会切开我的胸腔,看看那团东西是不是真的连着地核脉冲。
我动了动嘴角,挤出一丝抖。肌肉僵硬,像生锈的齿轮。这具身体越来越难控制了,尤其是它——那团寄生在我腹中的东西,正一点点啃噬我的边界。我曾以为它是武器,是北境实验失败的副产品,是军方试图打造“地脉感应者”的残次品。但现在我知道,它更像一个容器,一个被刻意植入的接收器,只为回应那来自地底的召唤。
外面突然“嗡”地一声,低频震动从地板传上来,所有电子屏闪出红光,警报没响,但屏幕边缘爬出细密裂纹,像是被高温烤过。紧接着,靠墙摆放的突击步枪握柄开始发烫,金属表面泛起一层油膜般的反光,像有液体在金属内部流动。那不是熔融,也不是电流过载,而是某种更诡异的现象——金属在“呼吸”。
有人低吼:“武器过载?”
“不是过载。”另一个声音紧跟着,“读数不对,能量在往金属里渗,不是电路问题。”
我缩了缩身子,肩膀抵住墙,手不动声色地抹过嘴角,沾了点人造血,往脸颊蹭。红血混着冷汗,看起来像虚脱。其实我在看——那些枪柄上的油光,正缓缓勾出纹路,和坡道上的一模一样,歪斜、断裂,像被谁用指甲硬刻上去的。
蚀纹。
不是巧合。是“种”进去的。
我猛地低头,假装干呕。胃里那团东西又抽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立刻调动体内残余的基因溶剂,把D级波动层重新铺开,一层压一层,盖住寄生之胃的活性。溶剂在我血管里走了一圈,体温升高,额头冒出真正的汗,顺着鬓角滑下,滴在锁骨凹陷处,凉得刺骨。这是伪装,也是防御——D级是最低权限的生物体征标准,心跳、血压、神经电位都必须维持在“可控污染”范围内。只要我不越界,他们就不会动我。
“辐射风暴要来了……”我哑着嗓子说,声音不大,刚好能让门口守卫听见。
守卫回头看了一眼,没接话。但手里的枪握得更紧了,指节发白。他知道,真正的风暴从来不是天象,而是地动。三年前北境崩塌时,第一道蚀纹出现在某位指挥官的义眼上,第二道出现在地下指挥所的合金门框,第三道……出现在我的胸口。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能摆脱它。
我继续蜷着,手指悄悄摸到断刃。它还在震,和红光同频。地核的脉冲没停,反而更强了。刚才在沙暴里,它只是回应。现在,它在拉我。
不是召唤,是测试。
测试我能不能接住这股力。
我咬牙,把断刃往肉里压了半分。痛感炸开的瞬间,寄生之胃猛地一缩,躁动停了。我喘了口气,额头抵住膝盖,肩膀抖得更厉害,像撑不住了。可我知道,这抖得恰到好处——太稳,是伪装;太乱,是失控。现在这样,刚刚好。
外面传来脚步,沉稳,有节奏,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是洛骁。
他来了,带着那种从不说话却能压垮空气的气场。军方特勤处第七序列,代号“铁砧”,负责清理所有失控的“地脉接触者”。他曾亲手处决过十二个像我这样的人,每一个都在临死前尖叫着说听到了“门后的声音”。
“把人带出来。”
门打开,冷风灌进来,带着沙尘和金属氧化的气味。我被架起来,左臂耷拉着,血顺着指尖滴,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像某种倒计时。走过走廊时,我扫了一眼那些枪——蚀纹更深了,几乎要浮起来,像活物在金属表皮下蠕动。而我的影子投在墙上,胸口那块,隐约有紫光一闪,转瞬即逝。
我没停,也没回头。
他们把我押到一辆运输车旁。洛骁站在车头,战术手环亮着红光,正调数据。我被推上车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刀,刮过我的脸,停在左胸。
“你刚才在隔离舱,有没有感觉异常?”
我摇头,声音弱:“就是……头昏,心跳快,像要炸了。”
他盯着我,没说话。手环的光扫过我手腕,一圈红光顺着动脉滑上小臂,检测神经电流。我知道他在查什么。心跳频率,神经波动,有没有和地核脉冲同步。我提前压住了,心跳卡在72,标准D级数值。他查不出。
车启动,往野区边缘开。七人小队全副武装,气氛紧绷。没人说话。我坐在角落,手搭在左臂伤口上,纱布下,紫血正顺着神经脉络爬,被寄生之胃一点点吸回去。那不是普通的血——是它在代谢,把外来的能量转化成自己的养分。每一次蠕动,都像在低语: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半小时后,车停了。
前方是一片荒漠裂谷,风沙卷着铁锈味。地面歪歪斜斜插着几十根金属桩,桩顶连着导线,组成一片磁暴陷阱区。按理说,这种雷区早就该引爆了,可那些地雷没炸,反而在持续释放高能粒子,空气中浮着细小的光点,像灰尘,但带电,一碰就炸出微小的蓝弧。
“不对劲。”一名队员说,“能量在扩散,不是封闭的。有人在用它们当信号塔。”
洛骁蹲下,用手环扫描地面。红光扫过沙地,数据跳得极快,像在挣扎。他皱眉,低声自语:“频率……不对。这不是军方的编码。”
我抬头,看了眼雷区中心。
那里,空气在扭曲。不是热浪,是能量场在折叠,像一层看不见的膜被反复揉捏。我体内的寄生之胃突然安静了一瞬,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像闻到了什么。不是食物,不是血,是某种频率,某种它熟悉的东西。
我知道它想干什么。
它想吞。
我动了动嘴唇,哑声说:“我……我可以试试。”
所有人都看过来。
“我D级,感应弱,受干扰小。”我低着头,语气怯,“说不定……能穿过去。”
洛骁盯着我,眼神冷。几秒后,他点头:“给你三分钟。出事别怪没人救你。”
我下车,踩进沙地。
风立刻卷过来,沙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我往前走,每一步都故意慢半拍,像是怕踩到什么。靠近第一根金属桩时,寄生之胃开始发热。我立刻启动延时吞噬,把溢散的能量粒子分段吸收,一截一截往胃里送,不急,不冲。表面,我抖得更厉害了,膝盖发软,手扶住桩子,像是站不稳。
“快……快撑不住了……”我喃喃。
桩子发烫,蚀纹在金属上缓缓爬动,像有生命在金属内部游走。我盯着它,心里数着节奏——1.7秒,和地核一样。七道纹,三长西短,间隔一致。这不是第一次了。前两段在沙暴里就响过了,那时我以为是幻觉。现在,它在重复,像一段代码,正在被重新加载。
再往前,是雷区核心。
我深吸一口气,跨进去。
瞬间,三颗地雷同时释放高能脉冲。冲击波炸开,沙石飞溅。我早有准备,寄生之胃全开,把第一波能量吞下,压缩,反向推出——沙粒在体外瞬间凝结,形成一道旋转的沙暴壁垒,挡下后续冲击。
但我不能让它撑太久。
三秒后,我主动切断能量供应。壁垒炸开,气流把我掀飞。我顺势滚出去,作战服撕裂,人造血包破裂,嘴角溢血。落地时,我左手在沙地划了一下,指尖压住一粒带紫光的沙。
“人还活着!”有人喊。
我趴在地上,喘着,不动。胃里那团东西在消化能量,温顺得像吃饱的兽。但我能感觉到——它在酝酿什么。不是满足,是等待。像一头野兽,舔着牙,等下一顿大餐。
洛骁走过来,手环录着刚才的全过程。他蹲下,离我半米远。
“你刚才……那道墙,是怎么回事?”
我抬头,眼神涣散:“我……我不知道,就是……本能……”
他没说话,盯着我左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沙地上,那道划痕没被风抹平,反而在阳光下泛出一丝暗紫。像“噬”字的起笔,像某种符号的开端。
我心头一紧,立刻用脚蹭了过去。
他站起身,没再问。但我知道,他记住了。
回到临时点,我被按在医疗台重新包扎。纱布缠上时,我低声说:“能……把断刃还我吗?贴身带着,我……比较安心。”
医师看向洛骁。洛骁沉默两秒,从战术包里拿出断刃,扔在我旁边。
我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金属——
它震了。
不是和地核同步的那种震。是单独的,短促,像回应什么。
我猛地抬头。
寄生之胃在体内翻腾,黑色丝状物从胃壁渗出,像根系,往我的神经爬。我立刻把断刃按回左胸旧疤。
痛。
但有效。丝状物退了。
我闭眼,脑子里过一遍坡道刻痕的顺序。七道,三长西短,间隔1.7秒。和现在的脉冲完全一致。这是第三段。前两段在沙暴里就响过了。
不是随机波动。
是协议。
地核在发信号,一段一段,像在解锁什么。而军方设备上的蚀纹,不是污染泄露——是接收端。它们被“种”了,成了中继站。而我,是最后一个节点。不是宿主,是钥匙。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洛骁站在门口,手环还在闪。
红光,一下,一下,打在墙上。
和断刃的震,完全同步。
我慢慢把手移向胸口,指尖压住断刃。
胃里的东西又动了。
这次,我没压它。
我让它动。
一丝能量顺着神经往上爬,在指尖凝聚。我轻轻点向医疗台边缘,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紫线刻进金属。没有声音,没有火花,但三秒后,整张台子的电路“啪”地熄了。
没人注意到。
我收回手,靠回椅背,闭上眼。
外面,风沙更大了。
沙粒打在车身上,像雨。
我听见洛骁低声说:“准备撤离。”
我睁开眼,看向雷区方向。
那里,最后一缕高能粒子正沉入沙地。
像被吞了。
而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地核的脉冲还在继续,七段信号,才到第三。当最后一道纹路被激活,当所有被“种”下的蚀纹同时响应,当断刃不再震,而是开始发光——
那时,门就开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一道细小的紫痕,正缓缓浮现。
像回应。
风停了。
沙粒悬在半空。
我听见地底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锁芯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