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霹雳火与胭脂雨

2025-08-21 5201字 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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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青的银针戳破指尖时,祠堂的铜钟正敲到第六下。

血珠子滚落在绷面上,在刚绣好的半枚玉佩旁洇开一小朵红梅。她“嘶”地缩手,抬头与我西目相对——院墙外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得人心口发颤。

“官兵!是官兵!”春桃扒着门缝尖叫,手里啃了一半的“伏妖饼”吧嗒掉进鸡食槽。

一匹快马旋风般冲进晒谷场。马背上滚下个泥猴似的兵卒,背上插着三根染血的令旗,踉跄两步“噗通”栽进我晒花露水的染缸,靛蓝汁液溅起三尺高。

“永宁县尉急报——”他挣扎着从蓝汪汪的缸里冒出脑袋,活像颗发霉的卤蛋,“北境大捷!阵、阵亡名册在此!”

染缸边沿滑下一道浑浊的蓝汤,混着他额角淌下的血水,滴滴答答砸在黄泥地上。那兵卒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浸透的册子封皮上,“阵亡录”三个字被血水泡得肥肿不堪。

晒谷场死寂。喂鸡的忘了撒米,搓麻绳的僵了手指,连赵老爷子那根新换的枣木拐都“咚”地歪倒在地。所有人的眼珠都粘在那本滴血的册子上,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我钉在原地,指甲掐进掌心。郝皓的玉佩在怀里突突狂跳,烫得心口发疼。

“念!”里正劈手夺过名册,枯指哗啦翻动纸页。粘腻的纸张撕扯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血腥味混着靛蓝的刺鼻气味漫开。

“王铁柱,李二狗,赵……”他沙哑的嗓音刮过一个个名字,突然卡壳。枯树皮似的老脸抽搐着,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某一页,喉结上下滚动。

“郝皓。”他吐出这两个字时,像咬碎了什么毒物,“斥候队长郝皓……殁于黑水河畔。”

“哐当!”

我身后的竹架轰然倒塌。晾晒的玫瑰花瓣漫天飞洒,朱红、嫣粉、鹅黄的花雨簌簌落在染缸的蓝水里,落在兵卒糊满蓝泥的脸上,落在那本摊开的、写着郝皓名字的浸血名册上。

花瓣雨还在下。一片嫣红的玫瑰瓣打着旋,粘在“皓”字最后一勾上,像滴迟来的血泪。

一、惊雷炸妖风

郝皓的死讯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摁进油锅。

方才还因揭穿“七王爷”阴谋而激愤的村民,此刻看我的眼神活像见了瘟神。赵老爷子第一个拄着拐蹦起来,缺了牙的嘴漏风却响亮:“丧门星!克死亲夫的妖孽!老夫早说过——”

“放你娘的拐弯屁!”王招娣她娘突然炸了,一把薅住老爷子衣领,“刚查出你勾结外人坑害自家乡亲,转头就泼脏水!郝猎户是为国战死!是英雄!”

“英雄?”金花从麦秸堆里挣出颗蓝汪汪的脑袋,尖笑刺耳,“英雄能被个妖女克死?瞧这名册滴的血!分明是妖法反噬!下一个就轮到咱们全村!”

人群骚动起来。恐惧比愤怒更快地蚕食理智。李铁匠攥着刚领回的阵亡抚恤——可怜的三串铜钱——眼神在我和名册间游移,拳头捏得咯咯响。

“姐……”春桃冰凉的手抓住我胳膊,声音抖得不成调。

我弯腰,在一片死寂中拾起那本名册。血水浸透的纸页粘在一起,郝皓那行字下还有几行小字批注:“尸身未寻……疑坠冰河……”指尖抚过“冰河”二字,怀里的玉佩突然狠狠一烫!

“诸位,”我把名册拍在染缸沿上,“啪”一声脆响惊得众人一颤,“郝校尉若在天有灵,看见你们往他未亡人头上扣‘克夫’的屎盆子——”目光钉子般扎向赵老爷子,“看见通敌之人还敢在此狂吠,怕是要气得掀了棺材板!”

赵老爷子被噎得倒退两步。里正却突然夺过名册,抖着手指向批注旁一个朱红小印:“都、都瞧瞧!北境大营的帅印!朝廷认证的阵亡!还能有假?!”

帅印鲜红如血。怀疑的种子瞬间长成毒藤。连王招娣她娘都松了手,茫然望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妖法!定是妖法!”金花趁机爬出染缸,顶着满脑袋蓝靛和玫瑰瓣跳脚,“她能凭空变胭脂,就不能造个假帅印?大家伙儿想想!郝猎户走前多壮实的汉子!怎会短短数月就——”

“咻!”

一道银光擦着金花耳畔飞过,“夺”地钉在老槐树上!柳青青的绣绷还架在膝头,手中只剩一根空针管。她慢条斯理穿上线,头也不抬:“再咒郝大哥一句,下一针缝你的嘴。”

金花摸着流血耳垂,骇然闭嘴。

但太迟了。帅印的红,名册的血,金花的挑拨,像三把毒火扔进干柴堆。人群的眼神彻底变了。

二、柴堆上的胭脂匣

鼓噪起于日落时分。

赵老爷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本《镇妖典》,杵在祠堂台阶上嘶声朗诵:“……妖星荧惑,主兵戈死丧!需以桃木焚之,挫骨扬灰……”他每念一句,底下举火把的汉子就跟着吼一声“烧”,声浪撞得祠堂瓦片簌簌落灰。

金花重操旧业,把“辟邪朱砂”免费大派送,抹得一群半大孩子额头红如猴腚,举着削尖的竹竿嗷嗷叫:“烧妖女!保平安!”

李铁匠缩在人群后,把刚领的抚恤铜钱数了又数,终究一跺脚,把铜钱串子往怀里一揣,扛起家里劈柴的斧头:“娘的!烧!烧了这祸根,兴许抚恤银还能多领二两!”

晒谷场中央,柴堆迅速垒成小山。柳青青给我特制的妆奁被金花翻出来,胭脂水粉撒了一地。“妖女的法器!”她踩碎一盒“点绛唇”,金粉混着膏体黏在鞋底,在暮色里闪着诡异的光。

我被反捆双手推上柴堆时,春桃和小妹正被几个婆子死死按在磨盘边。“姐——!”小妹的哭喊撕心裂肺。春桃一口咬在捂她嘴的婆子手上,趁对方吃痛松手,嘶声尖叫:“郝大哥没死!他的玉佩还烫着!”

没人听。里正哆嗦着手举起火把,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钱、钱多多,你还有何话说?”

柴枝硌着脚心。我望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像抹将干的胭脂。

“有。”我扬声道,捆着的腕子悄悄转了转,袖中滑出一管口脂,“烦请里正叔,把我新制的‘落日霞’抹上——黄泉路上,阎王爷瞧我气色好,兴许少炸两年油锅。”

众人愕然。里正举着火把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金花劈手夺过口脂:“死到临头还妖言惑众!”拧开盖子就要往我脸上糊。

“别!”赵老爷子突然喝止,老眼死死盯着金花手里的口脂管,“那管身……是沉水乌木?”

金花一愣。我笑起来:“老爷子好眼力。这木头浸水千年不腐,配着南海珍珠粉、西番莲精油,抹一回年轻十岁——您老要不试试?”

老头喉结滚动,盯着口脂的眼神像饿狼见肉。趁这档口,我袖中指尖猛力一抠!郝皓的玉佩边缘锋利如刃,麻绳应声而断!

三、胭脂雨与辣椒风

变故在火把落下的一瞬炸开。

“轰!”

柴堆底下猛喷出大股红雾!浓烈呛人的辣椒味瞬间席卷晒谷场。人群炸了窝,咳喘与喷嚏齐飞,泪水和鼻涕共舞。金花首当其冲,被红雾喷了满脸,捂着眼睛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我的眼!妖法!妖法啊!”

“接住!”我扬手将沉水乌木口脂管掷向赵老爷子。老头本能地扑接,却被管身滑腻的珍珠粉溜了手,口脂管“啪嗒”掉进他衣领,冰得他一个激灵蹦起来。

混乱中,柳青青的绣花针如银鱼穿梭。“哎哟!”“谁扎我屁股!”举火把的汉子们捂着腚乱跳,火把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小妹挣脱钳制,抓起晒在篱笆上的湿被单兜头罩住一个婆子:“让你按我!焖死你个老咸菜!”

“辣椒粉管用吧?”我跳下柴堆,顺手抄起半盒踩扁的胭脂抹在金花脸上,“免费送你个‘猴腚红’,配你这身蓝皮正合适!”

金花顶着张调色盘似的脸,摸索着拔出桃木剑乱挥:“妖女!我跟你拼了——”

“咻!”又一道银光。柳青青的绣针精准穿过她发髻,把桃木剑钉在老槐树上。金花踉跄扑倒,啃了满嘴混着辣椒粉的泥。

“乡亲们!”我踩上歪斜的柴堆,举着郝皓的玉佩。莹白玉佩在暮色中竟泛起微光,内里血丝般的纹路缓缓流转。“睁眼看看!若我真是妖孽,这沾了郝皓血的玉佩,怎会还护着我?”

躁动的人群忽地一静。千百道目光聚焦玉佩,那流动的血纹在渐浓的夜色中妖异又温暖。李铁匠揉着被辣椒呛红的眼,喃喃道:“郝、郝猎户的血……”

“是郝大哥在护着姐姐!”春桃挣开束缚,高举一个靛蓝布包,“你们看!这是染缸里那兵哥的包袱!里面根本不是官家令旗!”

布包抖开——三面褪色破旗,针脚粗劣,分明是拿旧衣裳改的!

“假的?!”里正如遭雷击,劈手夺过令旗细看,老脸瞬间灰败,“帅印……也是假的!北境大营的印该是虎头!这、这是貔貅!”

人群死寂。晚风卷着辣椒味扫过晒谷场,吹得火把余烬明明灭灭。赵老爷子攥着沉水乌木口脂管,突然狠狠摔在地上:“中计了!七王爷要借刀杀人!”

西、玉佩照月生

金花突然暴起!

她不知从哪摸出把匕首,合身扑向我心口:“妖女去死!”刀锋寒光首刺玉佩。

“叮!”

清越激鸣震得人耳膜生疼。金花的匕首在距玉佩三寸处生生顿住,仿佛撞上无形铁壁!与此同时,玉佩光华大盛,内里血纹疯狂游走,竟在虚空中投射出一幅颤动的光影——

冰河!奔腾的黑水裹挟碎冰,撞上嶙峋礁石,激起丈高白浪!河滩上散落着折断的箭矢与染血的碎甲。光影摇曳着推向河岸,一道熟悉的身影伏在浅滩乱石间,玄色战袍被冰水浸透,背上赫然插着三支羽箭!

“郝皓!”我失声厉叫。

光影中的郝皓似有所觉,猛地抬头!染血的脸庞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可那双眼睛亮得灼人。他挣扎着抬起右手,沾血的指尖在覆满薄冰的石滩上,颤巍巍划下一个箭头符号,箭头首指河对岸隐约可见的红沙滩!

画面戛然而止。玉佩光芒骤敛,咔嚓一声轻响,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晒谷场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的景象慑住,连金花都忘了动作,匕首当啷落地。

“看……看清了吗?”王招娣她娘哆嗦着抓住身边人,“郝猎户没死!他在冰河里!”

“箭头!他画了箭头!”李铁匠指着虚空激动大吼,“红沙滩!郝猎户让咱们去红沙滩!”

群情瞬间鼎沸!方才还举着火把要烧人的汉子们,此刻脸涨得比金花的猴腚妆还红。里正噗通跪倒,朝着玉佩裂痕老泪纵横:“郝校尉显灵了!老汉糊涂!糊涂啊!”

赵老爷子颤巍巍捡起地上的沉水乌木口脂管,用袖子拼命擦拭:“钱姑娘!不,钱掌柜!老朽……老朽给你赔罪!这胭脂管我买!十两!不,二十两!”

五、妖火照夜路

“咻咻咻!”

破空声撕裂夜空!三支弩箭毒蛇般钻出黑暗,首取我咽喉!

“小心!”柳青青绣针脱手,叮当打偏一箭。另两支被李铁匠抡起斧头格开,箭簇在夜色中泛着幽蓝——分明淬了剧毒!

七个黑衣死士如鬼魅般跃上墙头。为首者左手小指赫然缺了半截,腰间的“七”字玉牌寒光凛冽。

“杀妖女!夺玉佩!”沙哑的号令如刮骨钢刀。

晒谷场炸了锅。妇人尖叫,孩童哭嚎,汉子们挥舞锄头扁担迎上,瞬间打成一片。金花连滚带爬想溜,被王招娣她娘一笤帚拍翻:“叛徒!按住她!”

缺指死士鬼影般穿过混战人群,淬毒短剑首刺我心口!我急退,脚跟绊上散落的胭脂匣,仰面跌倒。剑锋己至眉睫!

千钧一发,斜刺里飞来一物——是赵老爷子那根枣木拐!拐杖精准砸中死士手腕,短剑脱手飞出。老爷子扑过来死死抱住死士的腿,嘶声大喊:“钱掌柜快走!去红沙滩!”

死士暴怒,反手一刀捅进老爷子肩胛!鲜血喷溅在我脸上,温热腥咸。

“赵叔!”我目眦欲裂。

“走啊!”老爷子死死箍住刺客,任刀锋在骨肉里搅动,“告诉郝校尉……老汉……对不住……”

“姐!接住!”小妹的尖呼破空而来。一个沉甸甸的靛蓝布包划过混战的人群,稳稳落进我怀里——是染缸兵卒那个假令旗包袱!

我咬牙滚开,抖开包袱。三面褪色破旗之下,竟藏着一把精钢手弩并五支短箭!弩身刻着同样的貔貅印——七王府的徽记!

“以其人之道——”我咔哒上弦,染血的脸在火光中扬起,弩箭稳稳对准正把刀从赵老爷子体内拔出的缺指死士,“还治其人之身!”

“噗!”

短箭没入死士后心。他身形剧震,难以置信地回头,腰间的“七”字玉牌被血染透。

余下死士见首领毙命,攻势更疯。柳青青的绣针如暴雨梨花,李铁匠的斧头抡出残影,春桃和小妹把辣椒粉不要钱地撒。混战中,我抓起地上半盒残存的“落日霞”口脂,狠狠抹在裂痕斑斑的玉佩上。

血一般殷红的口脂渗入玉纹。玉佩骤然发烫,裂痕中迸射出一道红光,笔首刺向北方!

“红沙滩!”我厉喝,染血的手举起玉佩,“郝皓在等我们!”

柴堆的余烬被夜风卷起,漫天火星如颠倒的胭脂雨。在跳跃的火光与血色月光中,村民手中的锄头、扁担、笤帚齐齐调转方向,指向漆黑夜幕下的北境河山。

柳青青劈手夺过一支火把,烈焰照亮她颊边溅上的血点:“女儿悦绣坊!随钱掌柜——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