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
它粘稠、冰冷,带着沉甸甸的腥气,如同溺毙在深海之下的淤泥里。
每一次试图挣扎呼吸,都只换来喉间那硬块更疯狂的搏动,像是无数细小的、带着冰冷口器的蛆虫,在啃噬她的气管,撕扯她的血肉。
剧痛是永恒的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复冲刷着濒临破碎的意识堤坝。
冰冷。
刺骨的冰冷。
并非莲花池水的寒,而是从内而外、如同骨髓深处渗出的冰渣,冻结着血液,麻痹着神经。
这冰冷与喉间蛊虫带来的灼热吞噬感交织、撕扯,形成一种令人发疯的酷刑。
意识在这冰与火的炼狱中沉浮,碎成一片片光怪陆离的残片。
玄铁重甲冰冷的触感硌着脸颊。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铁锈味,每一次颠簸都冲入鼻腔。
呼啸的风声刮过耳际,夹杂着远处王氏那如同厉鬼索命般的尖利嘶喊:“肃王府抢人啦——!”
沉重的、如同擂鼓般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还有那暗金薄片紧贴喉间皮肤传来的、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灼热感,如同唯一一根系住风筝的线,死死拽着她,不让她彻底沉入那无边的黑暗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己是永恒。
颠簸停止了。
死寂。
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取代了风声、嘶喊和脚步声。
连喉间蛊虫那疯狂的搏动,似乎也被这极致的死寂压制,变得沉闷而迟缓,带着一种蛰伏的、更深的怨毒。
冰冷感骤然加剧。
如同赤身坠入万载玄冰的洞窟。
云裳残存的意识被这极致的寒冷激得一个哆嗦,如同沉船残骸中挣扎的求生者,猛地向上浮去。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颤音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她沾血的唇间溢出。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她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力,终于,一线模糊的光亮刺破了黑暗。
视线是摇晃的、扭曲的,如同透过结满冰霜的玻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片幽冷的、流动的光晕。
那光来自于镶嵌在极高穹顶上的巨大夜明珠,柔和却毫无温度,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沉在深海之下的水晶宫。
空气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
身下是坚硬冰冷的触感,并非泥土,而是某种光滑细腻的玉石。
寒气正源源不断地从玉石中渗出,透过她破烂单薄、被血污浸透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她仅存的体温。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
视野渐渐清晰。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
穹顶高耸,西壁并非寻常砖石,而是整块的、半透明的深青色寒玉!
玉质温润剔透,内里仿佛有幽蓝的冰髓在缓缓流淌,散发出冰冷的光晕和更刺骨的寒气。
整个空间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寥寥几件巨大的、同样由深青色寒玉雕琢而成的家具:一张巨大的书案,几座高耸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厚重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书册和卷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苦涩的药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的血腥气。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正前方。
距离她躺着的寒玉石榻约莫十步之遥,是一张更为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的寒玉床榻。
榻上铺着厚厚的、毫无杂色的雪白熊皮。
一个男人斜倚在熊皮之上。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质地极其名贵的玄色云锦长袍,袍袖和衣襟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如同冰裂纹般的暗纹。
长袍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大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胸膛。
那胸膛线条精瘦流畅,却毫无血色,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冰层下蜿蜒的暗河。
男人的面容隐在榻边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宫灯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只能看到一头如同泼墨般流泻在雪白熊皮上的长发,以及一只搭在屈起膝盖上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得近乎完美。
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泛着一种病态的、玉石般的冷光。
此刻,那只手正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自己的膝盖。
动作慵懒,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却又如同某种冰冷机械的节拍器,敲打着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嗒…嗒…嗒…
每一声轻叩,都像冰锥凿在云裳紧绷的神经上。
喉间的蛊虫,在这叩击声中,搏动骤然加剧。
不再是单纯的啃噬剧痛,而是一种共鸣!
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共鸣。
仿佛那叩击的手指,正按在她喉间那邪恶的硬块之上。
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云裳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惨叫压了回去。
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轻笑,从那幽暗的寒玉床榻上传来。
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脆悦耳,却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阴影中,那双眼睛缓缓睁开。
没有预想中的锐利或暴戾。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含情的形状。
可瞳孔的颜色,却是罕见的、如同极地冰川深处凝结了千万年的幽蓝。
此刻,这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死寂。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线,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冰冷的空气,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蜷缩在寒玉石榻上、浑身浴血、颤抖不止的云裳身上。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打量一件器物。
一件略有价值,但随时可以丢弃的器物。
“醒了?”
薄唇微启,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却清晰地在这空旷死寂的寒玉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也好。”
那只叩击膝盖的手停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捻起榻边小几上放着的一样东西。
云裳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她的东西!
那张从《蛊毒篇》夹层中取出的、薄如蝉翼、暗金色的诡异薄片!
此刻,这张薄片正被那两根苍白冰冷的手指拈着,在幽冷的夜明珠光下,微微转动。
暗金色的纹路流转着微弱的光,中心那个墨点凸起,如同活物的眼睛。
“这东西,有点意思。” 男人的声音依旧平淡无奇,仿佛在谈论天气,“能压制‘蚀骨寒心’蛊息躁动的东西,本王还是第一次见。”
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那虚无的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探究。
“云裳?”
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
“尚书府那个,据说本该淹死在莲花池的庶女?”
他缓缓坐首了身体,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优雅和慢条斯理。
玄色长袍的领口滑开更多,露出锁骨下方一片极其刺目的、蛛网般蔓延的暗青色纹路。
那纹路如同活物,在他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下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仿佛能吸走周围所有的光和热。
蚀骨寒心!
是那蛊纹!
云裳的心脏猛地一缩,喉间的硬块仿佛受到了同源的刺激,搏动得更加疯狂,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男人似乎毫不在意自己露出的蛊纹。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向前倾了倾身体,那张脸终于完全暴露在幽冷的珠光之下。
惊心动魄!
那是足以让天地失色的俊美。
眉如墨裁,鼻梁高挺,薄唇的线条优美而凉薄。
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毫无瑕疵的冷白,衬得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愈发幽深,如同藏着无尽寒渊。
然而,这份惊世的容颜却被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虚弱和病气笼罩着,如同名贵的瓷器,精美绝伦,却遍布裂痕,随时可能彻底破碎。
他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冰原上昙花一现的死亡之花。
“说说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冰网,将云裳死死笼罩。
“一个本该死透的庶女,喉中藏着能引动本王蛊息的异种活物,手里还捏着能压制蛊息的秘宝。”
他掂量着手中那片暗金薄片,冰蓝色的眼眸里,那片虚无的死寂之下,终于翻涌起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兴味。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尖微微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云裳耳边的脆响。
那张暗金薄片,竟被他两根苍白的手指,硬生生从中——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