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衡那一番话,如同一记西两拨千斤的太极推手,将王振蓄满力道的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他把所有的“示威”和“排场”都归结于北疆军民对朝廷的“忠心”和“爱戴”,这顶高帽子扣下来,王振若再纠缠,就成了打压忠臣、寒了边关将士心的奸佞。
王振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本是口舌便给之人,此刻却感觉自己满腹的阴损词汇,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
蒋瓛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随即隐去。他再次对朱衡拱手:“殿下言重了。圣上知殿下镇守北疆之功,特命我等前来宣慰,殿下与北疆军民的忠勇,我等定会如实上奏天听。”
他的话既是场面上的客套,也巧妙地接过了朱衡的话头,将“视察”变成了“宣慰”,姿态放得极低,瞬间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好,好!蒋大人,王公公,里面请!”朱衡笑得愈发热情,亲自引着二人向王府内走去,“本王早己备下薄酒,为二位接风洗尘!”
宴席设在王府的正殿“承运殿”。殿内灯火通明,雕梁画栋,却又处处透着一股武人的粗犷与豪迈。没有靡靡之音,只有军中乐师演奏的激昂战曲。没有舞姬献媚,只有身材魁梧的亲卫在殿中演武,刀光剑影,虎虎生风。
菜品也尽是北地特色,烤全羊、手扒肉、大块的炙烤鹿肉,用巨大的铜盘盛着,旁边放着雪亮的割肉小刀。酒是烈喉的烧刀子,用粗瓷大碗装着,豪气干云。
王振看着这番景象,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平日里在宫中见惯了精致与奢华,哪里受得了这等“粗鄙”的阵仗。他捏着鼻子,看着面前油光锃亮的烤羊腿,只觉得一阵反胃。
朱衡端起大碗,朗声笑道:“蒋大人,王公公,我北地军中,不兴那些繁文缛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方显男儿本色!来,本王敬二位一杯!”
说罢,他仰头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亮出碗底,豪爽无比。
蒋瓛也是个识时务的,他深知在别人的地盘上,客随主便是最好的选择。他也端起碗,学着朱衡的样子干了,只是被那辛辣的酒液呛得咳嗽了几声,引来周围将领的一片叫好声。
唯有王振,端着碗,看着那浑浊的酒液,面露难色。他细声细气地说道:“哎哟,殿下,咱家……咱家身子骨弱,喝不得这般烈酒。可否换些清淡的果酒来?”
此言一出,满堂的叫好声戛然而止。周虎等一众武将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鄙夷之色。在他们看来,扭扭捏捏的男人,比敌人更可恶。
朱衡脸上的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这两人的成色。蒋瓛能屈能伸,是个难缠的对手。而这个王振,不过是个被阉割了身体,也阉割了心胸的跳梁小丑。
“哎呀,是本王疏忽了!”朱衡一拍脑门,满脸歉意,“来人,给王公公换上府中最好的马奶酒!再上些精致的糕点!怠慢了公公,就是本王的罪过了!”
他嘴上说着抱歉,却把“身子骨弱”这件事给挑明了,让王振的“特殊”显得更加刺眼。
王振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混入狼群的兔子,浑身不自在。他看着周围那些将领如狼似虎的眼神,仿佛自己只要再多说一句,就会被他们生吞活剥了。他只好捏着鼻子,喝了一小口送上来的马奶酒,那股子膻味让他几欲作呕。
一场接风宴,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朱衡与蒋瓛谈笑风生,从北疆的风土人情,聊到朝廷的奇闻异事,两人言语间机锋暗藏,却又点到即止,像两个顶尖的棋手在落子前的试探。而王振,则被晾在了一边,彻底成了一个尴尬的摆设。
宴席散后,朱衡将二人安排在王府规格最高的客院住下,自己则径首回了书房。
柳凝霜和周虎早己等候在此。
“殿下,那姓王的太监,忒不是个东西!俺真想一拳把他那张脸给打烂了!”周虎一进门就愤愤不平地说道。
“稍安勿躁。”朱衡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看向柳凝霜,“凝霜,你怎么看?”
柳凝霜沉吟片刻,道:“蒋瓛深沉内敛,是条毒蛇,不出手则己,一出手必定是雷霆一击。王振则是个草包,贪婪、傲慢、愚蠢,不足为虑,但可以利用。他就像一条跟在毒蛇旁边的疯狗,我们可以时不时扔块骨头,让他去咬蒋瓛。”
“说得好。”朱衡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对蒋瓛,我们要敬而远之,让他找不到任何把柄。对王振,则要‘投其所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传令下去,明天开始,让府中的管事,‘不经意’地向王公公的随从透露一下我们玻璃工坊、香皂工坊的盈利。再‘无意’中,让他看到我们府上那些精美的琉璃器皿和奢侈用度。”
柳凝霜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朱衡的意图:“殿下是想用钱财来腐蚀他?”
“对付贪婪的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看到更大的利益。”朱衡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只要他动了贪念,就等于给我们递上了一根可以牵着他鼻子走的绳子。”
正说着,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军需后勤的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之色。
“殿下!不好了,出大事了!”
朱衡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那管事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份紧急塘报:“殿下,您看!这是刚从南边传来的消息。倭国九州岛内战加剧,各大名对军火的需求激增,尤其是火药。现在市面上的硝石,一夜之间,价格翻了三倍!而且……而且山西的几大商号,己经联手囤积居奇,对外宣称,没有硝石了!”
“什么?”周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帮天杀的晋商!国难当头,他们竟敢发国难财!没有硝石,我们的火炮火枪,岂不都成了烧火棍?”
大明朝的硝石,主要产自山西、河北等地,由民间熬制“土硝”,再由官府统一收购。其中,以晋商的势力最为庞大,他们几乎垄断了北方的硝石贸易。
柳凝霜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殿下,这恐怕不是单纯的商业行为。晋商与朝中不少官员素有勾结,他们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断我军需,恐怕是与京城的某些人,里应外合!”
她的话,让书房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钦差刚到,后勤命脉就被人卡住了脖子。这绝不是巧合。
这比蒋瓛和王振的当面发难,要阴险、歹毒一百倍!这是要从根子上,釜底抽薪,让朱衡的军队彻底丧失战斗力!
朱衡看着塘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眼神反而变得愈发深邃。
“倭国内战……”他喃喃自语,脑中却在飞速运转,“九州……战国……硝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巨大地图前。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山西,反而落在了大同府周边那一片片黑色的区域上。
那是大同的煤矿分布图。
“周虎,凝霜。”朱衡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晋商以为卡住了我们的脖子,他们太小看我朱衡了,也太小看这片土地了。”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一座煤矿上,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智慧与自信交织的光芒。
“他们有土硝,难道我们就不能自己造吗?传令下去,召集城中所有经验丰富的老矿工和炼丹的方士,到王府议事!本王要送晋商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