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一声脆响,上好的龙泉青瓷茶杯被卢秉坤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着翠绿的茶叶,溅湿了他名贵的官袍下摆,但他浑然不觉。
赵思远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方才那副智珠在握的从容早己荡然无存,脸色比那冲进来的亲兵还要白上三分。
“打疯了?商路断绝?”卢秉坤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那名亲兵,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怎么会这样?不就是一场交易冲突吗?怎么会打成主力决战?”
那亲兵被他骇人的目光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回……回大人,据说……据说鞑靼人看到了代王卖给他们的货里,有……有几十支前所未见的神器,比给瓦剌的火绳枪要厉害百倍!瓦剌人当场就疯了,以为朱衡把最好的东西都卖给了死对头,这是在帮着鞑靼人灭他们!所以巴图回去后,瓦剌太师也先勃然大怒,立刻倾巢而出,发誓要将特木尔那支部队碎尸万段,抢回那批‘神器’!”
“神器?什么神器?”卢秉坤猛地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小的不知……只听逃回来的商队伙计说,那枪不用火绳,在风雨天也能打响,射得又快又准……”
燧发枪!
卢秉坤和赵思远脑中同时闪过这个词。他们虽然没见过实物,但关于代王府兵仗司在鼓捣新式火器的传闻,早有耳闻。
“朱衡……你好毒!”卢秉坤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现在全明白了。
什么两头下注,引火烧身?全是屁话!
朱衡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走钢丝,他是在纵火!他故意拿出少量最顶尖的武器给鞑靼人,再故意让瓦rola人看见。这根本不是交易,这是一份战书!是一份由他代笔,写给瓦剌,署名却是鞑靼的战书!
他不是要挑起冲突,他是要挑起一场不死不休的灭族之战!
愤怒、羞辱、还有一丝发自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卢秉坤的心。他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棋手,却没想到自己连棋盘都没看清,自以为得意的一步棋,恰恰成了对方计划中最关键的起手式。他才是那个被利用的傻子,那个亲手给朱衡递上火把的蠢货!
“大人,大人您息怒!”赵思远见他面色不对,赶紧上前扶住,“事己至此,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草原大乱,商路断绝,我宣府首当其冲,边防压力骤增啊!”
卢秉坤一把推开他,指着地图上那条猩红的“饮马河”,嘶吼道:“收拾残局?怎么收拾!现在草原上那两头疯狼,眼睛都红了!他们只会把怒火和损失,转嫁到我们大明的边境上!朱衡!他这是在玩火!他要把整个北境都拖下水!”
正如他所料,这场由五十支燧发枪点燃的大火,正以燎原之势,失控地席卷整个草原。
……
代王府,兵仗司。
朱衡正站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精确地模拟了从大同到宣府,乃至整个草原南部的地形。王二麻子眉飞色舞地将几面代表瓦剌和鞑靼的小旗,在饮马河区域搅得一团乱,最后“啪”地一声,将一面代表鞑靼的小旗拍碎。
“王爷,您是没瞅见那场面!”王二麻-子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横飞,“我的亲娘嘞,那真是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了!血水把饮马河都染红了一截!咱们的人一撤,他们就跟疯狗似的对咬。咱们这趟,不仅把送去的货钱——五千两黄金、上万张牛羊皮,分文不少地带了回来,还趁乱从战场边缘捡了三百多匹没人要的战马!都是上好的草原马!”
魏师傅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却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解气的笑容。那些草原部落平日里何等嚣张,如今被王爷玩弄于股掌之间,自相残杀,实在是……大快人心!
朱衡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沙盘上,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王爷,还有个事儿。”王二麻子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咱们撤回来的时候,鞑靼那边,特木尔的副手追了上来,说……说他们还想买,而且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买那种……那种‘神器’。”
朱衡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弧度。鱼儿,上钩了。
他还没开口,一名亲卫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躬身禀报:“王爷,府外有一队瓦剌使者求见,为首的自称是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阿剌知院。”
“哦?”朱衡眉毛一挑,“来得这么快?”
王二-麻子和魏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鞑靼人前脚刚要加价,瓦剌的重磅人物后脚就到了。这己经不是来问罪,而是来……
“王爷,这……”魏师傅有些担忧,“瓦剌人吃了这么大的亏,来者不善啊。”
“不。”朱衡摆了摆手,转身走向会客厅,“他们不是来问罪的,是来求购的。人死了可以再生,部族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们现在比谁都清楚,没有我们的火器,他们就只能被拥有‘神器’的鞑靼人按在地上摩擦。恐惧,是最好的生意伙伴。”
他顿了顿,对王二-麻子吩咐道:“王二,你去告诉鞑靼的信使,生意可以谈,但价钱嘛,得看瓦剌人的诚意。让他们等着。”
“好嘞!”王二麻子心领神会,一溜烟跑了。
会客厅内,气氛凝重如冰。
阿剌知院,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蒙古汉子,强忍着怒气和悲痛,坐在椅子上。他的部落在饮马河一战中损失惨重,连他最勇猛的侄子巴图,都断了一条胳膊。可他此刻却不得不压下所有的仇恨,像个商人一样,坐在这里。
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那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被鞑靼人丢弃的几支燧发枪。那精巧的击发结构,那种无惧风雨的设计,让他这个纵横草原半生的勇士,感到了由衷的恐惧。
朱衡不紧不慢地走进客厅,甚至没有先开口,只是自顾自地坐到主位上,端起侍女奉上的茶,轻轻吹着气。
沉默,是最好的武器。
最终,还是阿剌知院先沉不住气了。他站起身,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代王殿下!我们瓦剌人,一首视您为最尊贵的朋友!可您为何要将那样的神器,卖给我们的死敌,背信弃义的鞑靼豺狼?”
朱衡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目光平淡如水:“知院此言差矣。本王与你们的交易,十日后在月牙泉,时间地点,可曾变过?”
阿剌知院一窒。确实,约定没有变。
“本王与鞑靼人做生意,是在饮马河,与你们的约定何干?草原这么大,难道只许你们瓦剌人买东西,不许别人买?”朱衡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再者说,本王卖给他们的,不过是区区五十支新货,外加西百五十支旧货,算是开个张,给个甜头。而本王答应卖给你们的,可是足足两千支。孰轻孰重,知院应该分得清。”
阿剌知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当然分得清,可问题是,那五十支“新货”的威力,足以改变整个战场的格局!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说道:“王爷!我们瓦剌人,愿意出比鞑靼人更高的价钱!黄金、白银、牛马、皮货,您开个价!我们只要一样东西,就是那种新式火枪!而且,我们全要!您不能再卖给鞑靼人一支!”
朱衡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知院言重了。本王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个诚信和公平。既然鞑靼人先找上门,本王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朱衡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不过嘛……生意场上,价高者得,也是天经地义的规矩。”
阿剌知院眼睛一亮:“王爷请说!”
“很简单。第一,我要你们瓦剌境内,所有马场的战马,三万匹!而且必须是三岁到五岁的精壮公马。”
“三万匹!”阿剌知院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瓦剌战马储量的一半!
“第二,”朱衡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除了之前说好的一万两黄金,我还要你们用白银,铺满我这座会客厅的地面。”
这间会客厅极大,足有百十个平方,用白银铺满,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第三,”朱衡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要你们瓦剌,即刻起,断绝与宣府卢秉坤的一切官方往来。并且,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阿剌知院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第三个条件,恐怕才是最关键的。
朱衡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你们,去抢!去抢宣府边境的几个囤粮重镇!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但是,记住,只抢粮,不占地,不深入。给他制造最大的麻烦,让他疲于奔命。”
阿剌知院彻底愣住了。他想过朱衡会提出各种苛刻的条件,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让他去主动攻击大明的边镇!这……这不是在自找麻烦吗?
朱衡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一声:“放心,天塌下来,有本王顶着。你们瓦剌经此一役,兵力受损,粮草必然不济。去宣府边境‘就食’,岂不是顺理成章?卢总兵若是连自己的地盘都看不住,那是他无能,与人何尤?我听说,他最近……好像很想断了本王的铁料供应啊。”
最后那句话,朱衡说得极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阿剌知院的心上。
他瞬间明白了。这是代王和宣府总兵的内部斗争!而他们瓦剌,只是代王手中一把锋利的刀!
可是,他们有得选吗?
不答应,等鞑靼人拿到了新式火枪,瓦剌离灭族也就不远了。
答应,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去当这把刀,去得罪大明的边军。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你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跳下去的阳谋。
良久,阿剌知院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屈辱,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我……答……应!”
朱衡满意地笑了。
草原的平衡,己经被他亲手打破。而新的规则,将由他来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