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存亡一刻
大同城,乱了。
宣府陷落的消息,像一阵夹杂着血腥味的狂风,一夜之间吹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起初是流言,随后是城外源源不断涌入的难民,最后,是代王府颁布的全城戒严令,将这恐怖的传闻彻底坐实。
恐慌,是比鞑靼骑兵更可怕的敌人。它无形无质,却能轻易摧毁一座城市的意志。
粮价一日三涨,米铺门前挤满了抢购的人群,拳脚相向,哭爹喊娘。城中富户们则紧闭大门,家丁护院手持棍棒,如临大敌。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府衙官吏,此刻大多成了缩头乌龟,有的甚至己经开始收拾细软,盘算着从哪个小门溜之大吉。
整个大同,就像一锅即将沸腾的开水,人心惶惶,濒临失控。
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代王府的军工厂区,却像是风暴眼中的孤岛,依旧维持着一种高压下的秩序。高炉的火焰昼夜不息,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暗红。锻锤的敲击声、车床的转动声、军官的口令声,交织成一曲激昂而紧张的交响乐。
然而,这脆弱的秩序,也开始出现了裂痕。
工匠们不是士兵,他们有家人,有牵挂。从宣府逃来的难民口中,他们听到了太多可怕的故事。屠城、杀戮、烈火……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他们心上。
“听说了吗?宣府城破之后,鞑子见人就杀,血都把护城河给染红了!”
“我三舅家的大表哥就在宣府当差,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咱们这儿能守住吗?鞑子几十万大军啊!”
“守个屁!没看府衙的赵大人,昨天夜里就带着家眷跑了吗?”
“是啊,王爷虽然厉害,可毕竟只有千把人……咱们还是赶紧逃命吧!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窃窃私语在工坊的角落里蔓延,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终于,有人付诸了行动。
深夜,工坊西侧一处偏僻的围墙下,十几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聚集在一起。他们大多是新招募不久的匠户,手里提着包裹,正合力搬动一个准备用来翻墙的木梯。
为首的,是负责枪管镗孔的一位姓钱的老师傅。他技术精湛,是朱衡花高价从外地请来的,平日里颇受器重。
“都快点!别磨蹭!等巡逻队过来就走不了了!”钱师傅压低声音催促着,脸上满是焦急。
“钱师傅,咱们这么走了,王爷会不会……”一个年轻的工匠有些害怕。
“会不会什么?天塌下来,王爷也顶不住!保命要紧!我可不想跟宣府城里那些人一个下场!”钱师傅啐了一口,“再说了,法不责众,咱们这么多人一起走,他能把我们都杀了吗?”
他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府,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或许不能,但我能。”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黑暗中,朱衡负手而立,不知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的身后,是两排手持燧发枪的护卫,黑洞洞的枪口,无声地对准了他们。
“王……王爷……”
钱师傅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其他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手中的包裹纷纷掉落在地。
“想走?”朱衡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你们能走到哪里去?”
他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依旧平淡:“往南?通往太原的官道上,挤满了比你们跑得更快的官老爷和富商,还有趁火打劫的土匪流寇。你们拖家带口的,能跑多远?往北?出了城,就是鞑靼人的天下,你们是想去给他们当奴隶,还是想让他们用你们的脑袋当球踢?”
“你们以为逃离了大同,就是生路?不,你们踏出这道墙的瞬间,就踏进了死路。”
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血色尽褪。朱衡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钱师傅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王爷!我们不是想背叛您!实在是害怕啊!鞑子势大,大同……大同恐怕守不住啊!求王爷开恩,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生路?”朱衡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们的生路,就在这工坊里,就在你们自己的手上。你们每多造出一支枪,多生产一发子弹,守住大同的希望就多一分。你们的家人,你们自己,才能活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我给了你们体面的工钱,给了你们安稳的住所,给了你们旁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尊重。我给了你们活路,你们却想自己找死!”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众人吓得连连叩首,哭喊声一片。
朱衡看着他们,眼神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他知道,乱世用重典。单纯的怀柔与说教,在生死恐惧面前,毫无用量。必须用血,才能将恐惧压下去,将纪律刻进所有人的骨子里。
“现在求饶,晚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些人一眼,只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和一道绝情的命令。
“钱师傅,以及另外两个带头煽动者,就地处决。”
“王爷!”钱师傅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没想到,朱衡竟然真的敢杀他!
“至于其他人,”朱衡的声音继续传来,“杖责三十,赶回工坊。若再有异动,一体论处。”
“不!王爷!我技术好!我能造枪!您不能杀我!饶命啊——”
钱师傅的哭喊求饶,被三声清脆而决绝的枪响打断。
“砰!砰!砰!”
没有刀斧手的血腥场面,只有三股硝烟升起。三名带头的工匠,眉心中弹,仰面倒下,脸上还凝固着惊恐与不信。
其余的工匠,被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冲击得浑身发抖,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骚臭。
朱衡没有回头,径首走向城门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同城墙时,所有出工的百姓和工匠,都看到了让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北城门之上,高高悬挂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下方,贴着一张巨大的告示,上面用墨汁写着两行杀气腾腾的大字:
“退者,死!”
“守城有功者,赏田百亩,大宅一院!”
告示的末尾,是代王朱衡的朱红大印,鲜红如血。
残酷的惩罚与巨大的诱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狠狠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城中的骚动,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官吏富商,也立刻偃旗息鼓。工坊里的工匠们,更是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有丝毫异心,只是埋头疯狂地工作。
整个大同,在这血腥的震慑与重赏的激励下,被强行拧成了一股绳。一台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以惊人的效率,全力运转起来。
王府书房内,林婉清看着窗外城门上那三颗模糊的人头,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你这么做,和那些草菅人命的酷吏,有什么分别?”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清冷地问道。
朱衡正在一张地图上标注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有分别。他们杀人,是为了自己的威风和私利。我杀人,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在战场上,逃兵也是活生生的人。”朱衡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首视着她,“林姑娘,你出身名门,不懂这世道的残酷。对付豺狼,你不能跟它讲仁义道德,你必须比它更狠。我现在,不只是代王,我是这座城里几十万军民的最后一道防线。我的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导致全城覆没的代价。这个代价,我付不起,他们也付不起。”
林婉清被他看得有些狼狈,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朱衡说的是事实。京师的衮衮诸公还在为派谁来当监军而争吵不休,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己经在用自己的方式,扛起了一切。
只是这种方式,太过冷酷,太过霸道,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畏惧。
正在此时,一名负责后勤的管事,面色惨白地冲了进来。
“王爷!大事不好了!”
“讲。”朱衡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
“我们……我们的硝石,库存告急!鞑靼人封锁了所有南下的商道,我们的补给……断了!按照现在的生产速度,最多……最多还能撑五天!”
这个消息,比宣府失陷更让朱衡感到了压力。
没有硝石,就没有火药。没有火药,他引以为傲的燧发枪,就是一堆烧火棍。
他所有的优势,都建立在充足的弹药供应之上。一旦弹药告罄,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大同城,拿什么来守?
朱衡的眉头,终于第一次,紧紧地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