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一念生死,一诺千金
长夜漫漫。
偏殿的灯火,一夜未熄。
朱衡就坐在殿外的廊庑下,身前的石桌上,换了三遍热茶,却一口未动。夜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玄色的王袍,猎猎作响。
王五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侍立在他身后。他想劝王爷去歇息,但看着王爷那如同磐石般的背影,任何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爷。
无论是面对刘知府的逼迫,还是黑风寨的悍匪,抑或是张布政使的阴谋,王爷始终是智珠在握,云淡风轻。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笑着当被子盖。
但今夜,王五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担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一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着毁灭一切的暗流。
“吱呀——”
殿门被推开,满脸疲惫的老军医走了出来,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扑面而来。
“王爷。”老军医的声音沙哑干涩。
朱衡霍然起身,动作之快,让身后的王五都吃了一惊。
“她如何?”
“命……暂时保住了。”老军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说道,“柳总管的运气,当真不错。箭矢虽然贯穿了肩胛,但万幸中的万幸,偏了半寸,没有伤及心肺主脉。只是……”
“只是什么?”朱衡的声音绷得很紧。
“只是箭上有毒。”老军医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那支被取出的箭簇。在火光下,箭簇的尖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黑色。“是草原上一种叫‘狼毒花’的汁液,毒性不烈,但能让人血流不止,伤口腐烂。若非王府有您之前吩咐备下的烈酒和金疮药,恐怕……神仙难救。”
朱衡的眼神,冷得能结出冰来。
又是鞑靼人的手笔。
“她何时能醒?”
“不好说。毒素己经顺着血脉侵入体内,下官己经用银针封住了她周身大穴,并施以汤药。接下来这三天,是关键。若是能熬过去,挺过高烧,便无大碍。若是熬不过去……”老军医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朱衡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们做得很好。去账房领赏,然后好好休息。这里,本王亲自守着。”
“王爷,这……不可……”
“这是命令。”朱衡的语气不容置喙。
军医们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朱衡推门走入偏殿。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柳凝霜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双目紧闭,眉头却痛苦地蹙着。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一名侍女正在用湿布,小心地擦拭着她额头渗出的冷汗。
“出去。”朱衡轻声道。
侍女行了一礼,悄然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朱衡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伸出手,想去抚平她紧蹙的眉头,但指尖在离她额头一寸的地方,又停住了。
这个女人,是宁王的棋子。她来到他身边,目的不纯。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留着她,一是因为她确有才干,二也是想看看,宁王究竟想玩什么把戏。他自信可以掌控一切。
可他没算到,在最危险的关头,这颗棋子,会不顾一切地为他挡下致命一击。
那一瞬间的决绝,不似作伪。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为什么?
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某种认同?还是因为,她骨子里,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间客?
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更高明的苦肉计?用一命,换取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朱衡的心中,千头万绪。
他习惯了用利益、用逻辑、用人性去剖析一切,但此刻,他发现自己的分析,第一次出现了偏差。
柳凝霜的身体,在被褥下轻轻颤抖起来,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呓语。
“冷……好冷……”
她开始说胡话,显然是高烧的症状。
朱衡站起身,将被子为她掖好,又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他拧了一块热毛巾,轻轻敷在她的额上。
做完这一切,他自己都愣住了。
曾几何时,他朱衡,一个杀伐果断的军火商,一个心机深沉的藩王,会去做这种照顾人的事情?
他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坐下。
窗外,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柳凝霜依旧在昏迷与高烧中挣扎。
朱衡处理完紧急的公务,又回到了偏殿。
他带来了一个小小的炭炉,和一套精致的白瓷餐具。
他亲自熬了一碗清淡的米粥,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尝试着喂给她。
昏迷中的人,根本无法吞咽。大部分的米粥,都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王五在门口看着,欲言又止。
“王爷,让奴婢们来吧。”
“不用。”朱衡头也不抬,继续用勺子沾着米汤,润湿她干裂的嘴唇,“你们的王妃,以后可能有很多个。但替本王挡过箭的女人,只有一个。这一碗粥,她受得起。”
王五心中巨震,默默地退了出去,顺便将门口两个准备接班的侍女也赶走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柳凝霜在王府的地位,将再也无人可以撼动。
第三天黄昏。
柳凝霜的眼睫毛,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是朱衡。
他似乎清瘦了一些,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青色,下巴上也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他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是看得累了,正闭目养神。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
这一刻的他,没有了平日的威严与锐利,反而显得有些……温和。
柳凝霜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记得那场宴会,记得那支致命的弩箭,记得那从天而降的黑衣人……
然后,她好像扑了过去。
她为什么要扑过去?
她不是应该躲起来,或者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他死了,她对宁王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就可以回到江南,回到那个熟悉又让她感到窒息的牢笼里。
可是,她没有。
记忆的最后,是利箭入体的剧痛,和他那张写满了震惊与错愕的脸。
自己……还活着?
她动了动手指,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左肩传来,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醒了?”
朱衡睁开了眼睛,声音略带沙哑。
柳凝霜的身体一僵,眼中瞬间充满了警惕和一丝绝望。
他知道了。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审问?拷打?还是……一杯毒酒?
她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然而,朱衡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为她倒了一杯温水,用一根细细的麦管,递到她的唇边。
“三天没进水了,先润润嗓子。”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对一个普通病人说话。
柳凝霜迟疑了一下,还是就着麦管,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水。甘甜的温水滑入喉咙,让她那快要冒烟的嗓子舒服了许多。
“感觉怎么样?”朱衡问。
“……死不了。”柳凝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就好。”朱衡点了点头,收回水杯,“军医说,你这条命,是阎王爷不肯收,硬给退回来的。”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柳凝霜,你救了本王一命。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本王的。”
柳凝霜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要……将她囚禁起来,当做人质,来要挟宁王吗?
“你不必如此紧张。”朱衡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本王的意思是,这条命,本王替你扛了。无论你过去是谁的人,做过什么事,从你挡箭的那一刻起,一笔勾销。”
柳凝霜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一笔勾销?
他……不追究了?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因为本王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救命之恩。”朱衡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那片己经初具规模的工坊区,和远处高炉冒出的滚滚浓烟。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本王要做的事,前无古人。这条路上,需要很多有才干的人。而你,是本王见过的,最有才干的女人。”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
“本王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是继续为你背后那个人,去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还是……跟着本王,去做一番能真正改变世界的大事业。”
他的话,像一颗巨石,投入柳凝霜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改变世界?
一个偏居一隅的藩王,一个靠贩卖军火起家的军阀,竟然说要改变世界?
这何其狂妄!
何其……令人心动。
她想起了这段时间,亲眼所见的种种奇迹。那威力无穷的燧发枪,那日夜不熄的高炉,那源源不断产出的雪花盐,还有那些被赋予了尊严和希望的工匠与农人……
这一切,都与她过去所接触的权谋、争斗,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创造的力量。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必急着回答。”朱衡打断了她,“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等你伤好了,本王会让你看到,你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
“对了,”走到门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给宁王府的‘谢礼’,昨天己经上路了。估计十天后,就能到南昌。”
说完,他推门而出,将满室的震惊,留给了床上的柳凝霜。
柳凝霜的眼睛,瞬间睁大。
谢礼?给宁王府的谢礼?
她冰雪聪明,几乎是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主谋是宁王,但他没有声张,反而送去了“谢礼”。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蔑视!
他根本没把宁王放在眼里!
柳凝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紧接着,又有一股莫名的燥热,涌遍全身。
恐惧,羞愧,震撼,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兴奋。
她看着门口的方向,那个男人的背影,仿佛己经与窗外那片代表着新生与力量的工业区,重叠在了一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所效忠的,所追求的,在这样的力量与格局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可笑。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是时候……做一个新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