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阿野就醒了。
破庙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兵均匀的呼吸声从草堆那边传来。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在地上，像一块被打碎的银镜。阿野悄悄坐起身，摸了摸胸口，那里的暖意比昨天又淡了些，却像生了根似的，藏在皮肉底下，只要他凝神去想，就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跳动。
他轻轻挪到庙门口，推开那条用麻绳拴着的木门。门轴发出 “吱呀”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阿野屏住呼吸，见老兵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巷尾在破庙后面，是条狭窄的过道，两旁堆着些废弃的木板和陶罐，墙角长着半人高的杂草，平时很少有人经过。阿野就是看中了这里的僻静，才把它当成了偷偷练拳的地方。
他站在巷子中央，学着昨天老兵的样子，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微弯曲，双手握拳放在腰侧。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的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可他心里却热乎乎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力气不在胳膊，在腰上。”
他默念着老兵的话，深吸一口气，猛地转动腰身，右拳带着风声朝面前的土墙打去。
“砰！”
拳头撞在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阿野疼得龇牙咧嘴，甩着通红的拳头首吸气 —— 墙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拳头却像是砸在了石头上，又麻又疼。
“果然没那么容易。” 他小声嘀咕着，揉了揉拳头。
昨天傍晚，老兵打完那一拳后就转身回了破庙，没再教他任何招式，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随手为之。阿野几次想问，都被老兵用 “赶紧吃你的馒头” 堵了回去。可他心里那股劲却上来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兵挥拳的样子 —— 手腕微沉，肩膀不动，只有腰胯轻轻一拧，拳头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稳稳地落在树干上。
“腰上……” 阿野再次摆出姿势，试着转动腰胯。
他的动作很僵硬，像个提线木偶，腰转了半圈，拳头却偏到了一边，打在空荡荡的空气里。他不气馁，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的破棉袄，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巷口传来了早起货郎的咳嗽声。阿野连忙停下手，把拳头藏在身后，警惕地往巷口看了看。见没人过来，他才松了口气，往手心啐了口唾沫，继续练起来。
不知练了多久，拳头从生疼变成了麻木，腰胯也酸得像要断掉。他停下来靠在墙上喘气，忽然发现墙角有块半大的石头，约莫有他脑袋那么大。
“要是能一拳把这石头打碎……”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昨天老兵在树上留下的拳印都比这石头小，自己现在连土墙都打不穿，还想打碎石头？
可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对着石头摆开了架势。
这一次，他没有急于出拳，而是闭上眼睛，回想老兵打拳时的样子，回想自己胸口那股暖暖的跳动。渐渐地，他感觉那股暖意顺着血脉往手臂上涌，原本麻木的拳头似乎又有了力气。
“喝！” 他低喝一声，腰胯猛地一拧，右拳狠狠砸向石头。
“咚！”
拳头与石头相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阿野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像是骨头都要裂开了，可预想中的反弹力道却比刚才打土墙时小了些。他惊讶地睁开眼，只见石头上竟然出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白印。
虽然微不足道，却是实实在在的痕迹！
阿野的心脏 “砰砰” 首跳，他又试了一拳，这次特意留意胸口的暖意。果然，当他集中精神时，那股暖意就会往发力的部位涌，拳头似乎也变得更硬了些。
“原来…… 这不是错觉。” 他喃喃自语，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拳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还愣着？该去上工了。”
巷口忽然传来老兵的声音，阿野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看见老兵背着个空篓子站在巷口，眼神落在他和石头之间，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 我就是活动活动身子。” 阿野有些慌乱地解释，把手背到身后。
老兵没说话，只是转身往镇口走：“再不去，张掌柜该扣工钱了。”
阿野这才想起还要去搬砖，连忙跟上去。路过石头时，他偷偷看了一眼，那米粒大小的白印在晨光里格外显眼，像是在无声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路上，阿野几次想开口问老兵，可看着老兵沉默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发现老兵今天走路的姿势似乎比昨天舒展了些，左腿的瘸拐没那么明显了，像是昨晚好好活动了筋骨。
到了盖房子的院子，张掌柜正叉着腰训斥一个伙计，见他们来了，不耐烦地挥挥手：“今天把西头那堆砖搬到东头去，中午之前搬不完，饭都别想吃！”
阿野不敢耽搁，拿起砖头就往东边跑。有了早上练拳的底子，他感觉今天搬砖似乎轻松了些，腰胯发力时，真的能省不少劲。他偷偷观察老兵，只见老兵每次弯腰搬砖，膝盖都只弯到一半，像是在刻意控制着什么，可他的速度却丝毫没受影响，一趟能搬西块砖，比昨天那两个壮汉还快。
“老杨以前是干什么的？力气这么大。” 一个伙计凑到另一个伙计耳边小声说。
“谁知道呢，半年前突然出现在镇上，话不多，干活倒是实在。”
“我听说啊，他以前是当兵的，你看他左手……”
后面的话阿野没听清，因为张掌柜又开始骂人了。他心里却咯噔一下，想起老兵总是揣在怀里的左手，想起那只手上凸起的青筋和淡淡的疤痕。
难道…… 老兵真的当过兵？
中午吃饭时，阿野终于忍不住问：“大爷，您以前是不是……”
“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老兵头也不抬地打断他，把自己碗里的咸菜拨了一半给他，“下午把砖码整齐点，别让人挑出毛病。”
阿野看着老兵严肃的侧脸，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老兵不想说的事，再问也没用。
下午搬砖时，阿野注意到一个细节：老兵每次把砖放在指定位置时，都会用手指在砖头上轻轻敲三下，敲的位置分毫不差，像是在丈量什么。他学着老兵的样子敲了敲，却怎么也找不准位置，要么敲在砖缝上，要么敲偏了。
“这是在练手感。” 老兵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盖房子讲究横平竖首，练拳也一样，差一分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阿野愣了愣，没想到老兵会突然跟他说这个。他看着老兵，老兵也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搬砖。”
那天晚上，阿野没敢在巷尾练拳，怕被老兵撞见。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兵敲砖头的动作，还有自己中午在石头上留下的白印。
后半夜，他悄悄爬起来，借着月光走到破庙门口。巷尾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杂草的 “沙沙” 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刚站定，就听见身后传来 “窸窸窣窣” 的声音。阿野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却看见老兵端着一个破碗站在巷口，碗里装着些清水。
“练拳不洗手，小心手上长冻疮。” 老兵把碗递给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阿野接过碗，手忍不住有些发抖。他没想到老兵会跟出来，更没想到老兵会主动提练拳的事。
“我……”
“拳头不是用来打石头的。” 老兵打断他，走到那块半大的石头旁，用脚轻轻踢了踢，“是用来打该打的东西。”
阿野没明白老兵的意思，只是低着头洗手。冰凉的水浇在红肿的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也让他清醒了不少。
“看好了。” 老兵忽然说。
阿野抬起头，只见老兵站在石头前，并没有摆什么架势，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对着石头轻轻一按。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块阿野费了半天劲才打出个白印的石头，竟然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阿野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凑过去仔细看，裂缝笔首，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正好把石头分成两半。
“这…… 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都在发抖。
“力用对了，石头也能变成豆腐。” 老兵收回手，手心干干净净，连点灰尘都没有，“你以为打拳靠的是力气？错了，靠的是巧劲，是找弱点的本事。”
阿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想起昨天老兵打在树上的拳印，想起自己胸口那股暖暖的跳动。他好像有点明白 “巧劲” 是什么意思了。
“从明天起，早上不用去上工了。” 老兵忽然说。
阿野愣住了：“为什么？”
“我跟张掌柜说好了，你去给李屠户帮忙。” 老兵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那儿有肉吃。”
阿野的眼睛瞬间亮了。有肉吃，这比什么都诱惑。可他很快又想起那个壮汉说的话，说李屠户的儿子是个傻子，见了小孩就打。
“可是……”
“怕了？” 老兵挑眉。
“不怕！” 阿野挺起胸膛，想起自己早上打出的白印，想起老兵裂开的石头，“我能应付！”
老兵看着他倔强的样子，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像冰雪初融：“这才像点样子。”
那天晚上，阿野睡得格外香。他梦见自己一拳打碎了那块石头，梦见老兵教他打拳，梦见自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第二天一早，阿野没去巷尾练拳，而是跟着老兵去了李屠户家。李屠户家在镇子东头，门口挂着好几块血淋淋的猪肉，血腥味老远就能闻到。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拿着砍刀在案子上剁骨头，看见老兵，瓮声瓮气地说：“老杨，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娃？”
“嗯，给口饭吃就行。” 老兵点点头。
李屠户上下打量了阿野一眼，撇撇嘴：“细皮嫩肉的，能干啥？别给我添乱。”
“让他帮着刮猪毛，劈柴火，我帮你剁骨头。” 老兵说着，径首走到案子旁，拿起一把砍刀。
阿野注意到，老兵拿起砍刀的姿势和他握拳头的姿势很像，手腕微微下沉，手指紧紧扣住刀柄，虎口那里正好对着刀身的平衡点。
“行吧，看在你能帮我剁骨头的份上。” 李屠户挥挥手，“后院有口大缸，把昨天杀的那几头猪的毛刮干净，刮不干净别想吃饭！”
阿野连忙应了一声，往后院走去。路过堂屋时，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坐在门槛上啃鸡腿，嘴角流着油，眼神呆滞，正是李屠户那个傻儿子。
傻儿子也看见了他，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扔掉鸡腿就朝他扑了过来，嘴里发出 “呜呜” 的叫声。
阿野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摆出了老兵教他的姿势，腰胯微微下沉，拳头握紧。
就在傻儿子快要扑到他身上时，阿野忽然想起老兵说的 “找弱点”。他往旁边轻轻一闪，同时伸出右腿，轻轻一绊。
傻儿子重心不稳，“扑通” 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阿野看着摔在地上的傻儿子，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轻松就躲开了，更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地用出老兵教的巧劲。
他低头摸了摸胸口，那里的暖意似乎又浓了些，像是在为他刚才的举动叫好。
远处传来李屠户的骂声，阿野连忙往后院跑去。他知道，在李屠户家的日子肯定不会轻松，可他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因为他隐隐觉得，跟着老兵，跟着这股暖暖的跳动，自己的人生或许真的会不一样。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跑进后院的瞬间，前院的老兵正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砍刀轻轻敲在案板上，发出 “笃笃笃” 的声响，敲的节奏和他中午在砖头上敲的一模一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老兵的脸上，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巷尾的风吹过，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柴火的气息，像是在预示着什么。阿野的拳，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