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庙新生

2025-08-16 3927字 1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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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过破庙屋顶的窟窿斜斜切下来,在积灰的地面上投出一道亮痕,像把钝刀剖开了昏暗。阿野是被冻醒的,后颈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缩了缩脖子,才发现自己夜里不知何时滚到了草堆边缘,半截胳膊露在外面,冻得发麻。

庙内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响。角落里的老兵还在沉眠,军袄上的破洞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露出的棉花沾着草屑,像极了荒原上枯败的蓬草。阿野盯着他蜷曲的左手看了半晌 —— 那只手的指关节异常粗大,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老茧,像是常年握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磨出来的。

他悄悄挪动身子往草堆里缩,指尖触到一片温热。低头一看,是块巴掌大的麦饼,硬邦邦的,边缘带着点焦糊,却散发着的麦香。饼下面压着张粗糙的麻纸,上面是用炭笔写的两个歪字:趁热。

阿野的心猛地一跳。

他捏着麦饼凑到亮痕里,能看见饼上细密的裂纹,还粘着几粒没碾干净的麦麸。这定是老兵留下的,可昨夜明明见他裹着军袄靠在墙角,连眼睛都没睁过。

“咔嚓。” 咬下第一口时,牙齿差点被硌掉。麦饼太干了,嚼起来像吞沙砾,可阿野舍不得吐,含在嘴里慢慢抿,让唾液浸润那点微薄的麦香。他分了小半块藏进怀里,用破棉袄裹紧 —— 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有人主动给吃食。

“醒了就把地扫了。” 老兵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背对着他擦拭那杆锈迹斑斑的铁枪。枪杆有碗口粗,前端的枪头早就没了,只剩下半截钝口,被磨得发亮。

阿野慌忙咽下嘴里的饼渣:“是。” 他在庙角找到块掉下来的门板碎片,蹲在地上慢慢扫。灰尘被扬起来,在光柱里翻滚,呛得他首咳嗽。扫到佛像残骸旁时,扫帚勾到了什么硬物,发出 “叮” 的轻响。

是个铜环,锈得发黑,上面刻着模糊的花纹,像是只蜷着的狼。

“老兵大爷,这是啥?” 阿野捡起铜环,只觉入手冰凉,环内侧似乎有道浅浅的刻痕。

老兵擦拭枪杆的手顿了顿,没回头:“不该问的别问。” 他的声音里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像是冻在冰里的石头。

阿野识趣地把铜环揣进怀里,继续扫地。他注意到老兵擦枪的动作很特别 —— 拇指总是顺着枪杆的木纹来回,像是在抚摸什么珍爱的物件,可指尖触到某处凹陷时,又会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日头爬到正当空时,庙门被风撞得吱呀作响。阿野望着门板上的破洞发呆,外面传来镇民的吆喝声,还有骡马走过的蹄音。他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块麦饼,突然想起老兵昨夜说的话:“想活下去,就得自己找食。”

“大爷,我去镇上看看。” 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老兵终于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目光停在后颈的伤口上 —— 那里的血痂己经发黑,边缘泛着点红肿。“顺着墙根走,别碰穿黑袄的人。”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扔过来,“遇到麻烦,就把这个挂在脖子上。”

布包里是块木牌,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个 “戍” 字,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人了千百遍。阿野把木牌塞进衣领,冰凉的木头贴着胸口,正对着那处隐隐发热的地方,竟奇异地驱散了些寒意。

出庙门时,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阿野顺着墙根往镇中心挪,脚下的冻土被踩得咯吱响。乱石镇比他想象的要大,土坯房挨挨挤挤,墙头上晒着破棉袄,屋檐下挂着干辣椒和玉米棒子,透着股烟火气。

街角的铁匠铺正 “叮叮当当” 地打铁,火星子溅到雪地上,瞬间融出一个个小黑点。穿黑袄的汉子蹲在铺子门口抽烟,看见阿野时狠狠啐了口唾沫:“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

阿野想起老兵的话,低着头加快脚步。路过杂货铺时,他瞥见柜台后面堆着的糙米,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铺主是个胖妇人,正用杆秤称盐,秤砣上的铜星被磨得发亮,晃得他眼睛发酸。

“娘,你看他!” 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指着他喊,手里还攥着块啃了一半的糖糕。

胖妇人抬头瞪了阿野一眼,把小姑娘往怀里拽:“看啥看,不怕被偷了东西?” 她的声音尖利,像刮锅的铁片。

阿野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那里有块从草堆里捡的尖锐石子。前世在永安城,他被人这么骂时,总会悄悄绕到对方屋后,偷摸揭两块瓦 —— 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可现在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连块瓦都未必能揭得动。

他拐进条窄巷,墙根下堆着些烂菜叶,冻得硬邦邦的。阿野蹲下身,用石子撬开冻住的菜叶,想找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指尖刚触到片还算新鲜的萝卜缨,巷口就传来了脚步声。

是两个穿黑袄的后生,敞着怀,露出里面油腻的棉絮,腰间别着短刀,刀鞘上挂着的铜环一晃一晃的 —— 和他在破庙里捡到的那个很像。

“这不是老东西捡的野崽子吗?” 高个后生嗤笑一声,抬脚踢翻了阿野面前的菜叶堆,“怎么,想偷东西?”

矮个后生蹲下来,用刀鞘戳了戳阿野的脸:“听说你还敢跟王记馒头铺的狗抢食?胆子不小啊。”

阿野往后缩了缩,手悄悄摸向怀里的木牌。他能闻到两人身上的酒气,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刚杀过生。

“哑巴了?” 高个后生不耐烦了,伸手去抓阿野的衣领,“跟我们走一趟,让你那老不死的主子拿粮食来赎人!”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阿野时,阿野突然想起老兵擦枪的动作 —— 拇指顺着木纹,看似缓慢,实则藏着股韧劲。他猛地侧身,像条泥鳅似的从高个后生腋下钻过去,同时将手里的石子狠狠砸向对方的膝盖。

“嗷!” 高个后生疼得弯下腰,阿野趁机往巷外跑,可刚跑出两步,就被矮个后生抓住了后领。

“还敢跑?” 矮个后生狞笑着把他往墙上撞,“今天非得打断你的腿!”

后颈的伤口被扯得生疼,阿野眼前发黑,怀里的木牌却突然发烫,像是被火烤过似的。他挣扎着扭头,看见木牌上的 “戍” 字竟隐隐透出点红光。

“住手!”

一声断喝从巷口传来,带着股金石相击的脆响。阿野抬头,看见老兵拄着那杆锈枪站在巷口,军袄的破洞在风里翻飞,像面残破的旗帜。他的左手依然蜷着,可握着枪杆的右手稳如磐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两个后生看到老兵,脸色骤变,抓着阿野的手不自觉地松了。“老…… 老东西,你想管闲事?” 高个后生色厉内荏地喊道,手按在了刀柄上。

老兵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枪杆。锈迹斑斑的枪尖虽然钝了,可被他这么一抬,竟透出股慑人的寒气。阳光照在枪杆上,映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砍过。

“滚。” 老兵只说了一个字。

两个后生对视一眼,终究没敢动手,骂骂咧咧地跑了。跑过巷口时,高个后生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阿野一眼,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老兵放下枪杆,咳嗽了几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阿野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许多,像是动了气伤了身子。

“谢…… 谢谢大爷。” 阿野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兵没理他,转身往破庙走,脚步有些踉跄。阿野赶紧跟上去,看见他走过刚才被踢翻的菜叶堆时,用枪杆轻轻拨了拨,将一片还没冻透的萝卜缨挑到了路边。

回到破庙,老兵把自己扔进草堆,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力气。阿野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军袄上的破洞发呆,突然发现那破洞的边缘很整齐,不像是磨破的,倒像是被利器割开的。

“老兵大爷,你以前是不是当兵的?” 他忍不住问。

老兵的眼皮动了动,过了半晌才说:“当兵的,也分两种。一种为了吃饭,一种为了守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惜啊,很多人守着守着,就忘了自己要守啥了。”

阿野没听懂,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牌,上面的 “戍” 字还带着余温,像是有生命似的。

暮色降临时,阿野用捡来的破陶罐在庙外积雪化的水洼里盛了些水,放在三块石头搭的简易灶上。老兵不知何时摸出火石,“咔嚓” 一声点燃了枯草,火苗舔着罐底,映得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水开时,阿野把早上藏的半块麦饼掰碎了放进去,煮成了一锅稀糊糊。他把陶罐往老兵面前推了推,对方却摆了摆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黑黢黢的,散发着苦味。

“你伤了元气,得补补。” 老兵把草药扔进陶罐,“这是止血草,混着麦饼煮,能活命。”

药味混着麦香飘出来,阿野喝了一口,苦涩中带着点微甜。他偷偷看老兵,发现对方正盯着屋顶的破洞出神,月光从那里漏下来,照在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里像是藏着无数故事。

“老兵大爷,” 阿野鼓起勇气问,“你说的‘守东西’,是啥呀?”

老兵沉默了很久,久到阿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低声说:“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什么。

夜渐深,风从破庙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呜作响。阿野躺在草堆里,听着老兵平稳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处隐隐发热的地方。他想起老兵用枪杆挑开萝卜缨的动作,想起木牌上的 “戍” 字,想起那两个黑袄后生畏惧的眼神。

或许,在这乱石镇活下去,靠的不只是抢食的狠劲。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环,环内侧的刻痕硌着掌心,像是个模糊的印记。又摸了摸衣领里的木牌,“戍” 字的棱角被磨得光滑,却依然透着股坚硬。

迷迷糊糊睡着前,阿野仿佛又看见那道青光,从庙顶的破洞钻进来,缠在老兵的枪杆上,发出极轻的嗡鸣。而他胸口的暖意,正顺着血脉缓缓流淌,像条初春解冻的小溪,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西肢百骸。

破庙外的狼嚎声远远传来,带着荒野的凛冽。可阿野这次没觉得害怕,他知道,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总会有新生的希望。